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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霍光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外,那股山岳般的压力也缓缓散去。

内殿之中,刘贺背对着殿门,脸上那副“昏君”面具早已褪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沉。他缓缓走到一方案几前,伸出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一场在刀尖上跳舞的豪赌,刚刚完成了布局。霍光满意的笑容,就是他赢得的第一枚筹码。

“朕,配合你们演……”他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戏谑。

你们需要一个荒唐皇帝来废黜,以彰显拨乱反正的功绩。

我则需要一个荒唐皇帝来保命,以求一条被废后的活路。

我们,目的一致。

这场戏,他不仅要演,还要演得精彩,演得无可挑剔,演得让霍光和满朝文武都深信不疑。

他站直了身体,慵懒的样子一扫而空。他需要道具,需要演员,需要一个能搅乱一池春水,又能将所有罪名都顺理成章地引到自己身上的团队。

而这个团队,早已现成。

“来人!”刘贺对着殿外扬声道。

一名小宦官碎步跑了进来,正是刚才为他研墨的那位。小宦官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他能感觉到,这位新县官的喜怒,比六月的天变得还快。

刘贺瞥了他一眼,心中了然。这宫中遍布霍光的耳目,这位小宦官,恐怕就是最直接的传声筒。

很好,朕的第一个荒唐命令,就由你来传递吧。

“传朕的旨意,”刘贺清了清嗓子,故意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将在馆舍驿站里候着的,从昌邑跟朕一起来的故臣、郎官、门客,有一个算一个,总共两百多号人,全都给朕叫到宣室殿来!”

小宦官猛一抬头,脸上满是惊骇,结结巴巴道:“陛……陛下……宣室殿乃是陛下召见大臣、议论国事之所,非天子近臣不得擅入……将、将两百余人全都召入殿中,这……这于礼不合啊!”

“礼?”刘贺上前一步,逼视着小宦官,冷笑道:“在这未央宫里,朕,就是最大的‘礼’!朕与故人久别,甚是想念,要与他们一同饮宴作乐,难道还要分场合不成?”

他加重了“饮宴作乐”四个字,确保这意图能准确无误地传递出去。

“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半个时辰之内,朕要在这里见到所有的人!少一个,朕就砍了你的脑袋!”

“是……是!仆疾走以报!”小宦官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看着他仓皇的背影,刘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第一步,将自己最“胡作非为”的班底,拉进大汉的政治心脏。他要让霍光和朝臣们看看,他这个皇帝,不仅自己不着调,还要带着一群鸡鸣狗盗之徒,一起污染这座神圣的殿堂。

没过多久,殿外就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第一个走进来的,是昌邑国的中尉,也是刘贺的老师之一,龚遂。

龚遂年过六旬,须发半白,但精神矍铄,一身朝服穿得一丝不苟。他一进殿,看到刘贺正歪歪扭扭地坐在主位上,脸上毫无君王仪态,不由得眉头紧锁。

“老臣龚遂,拜见陛下。”他躬身行礼,沉声道。

“哦,是龚爱卿啊,快免礼。”刘贺懒洋洋地抬了抬手,“来得正好,朕正觉得无聊,一会儿咱们君臣好好喝一杯。”

龚遂直起身,环视了一下空旷的大殿,脸上露出忧虑之色:“陛下,老臣听闻,您召集了所有昌邑旧部来这宣室殿?此地非同寻常,乃先帝处理政务之所,如此喧哗……恐惹非议啊!”

他说的“非议”,自然是指霍光和那帮老臣们的非议。

刘贺心中暗道,龚遂啊龚遂,你是个忠臣,可惜,你看不懂这盘棋。我要的就是非议,非议越大,我越安全。

“非议?”刘贺故作不满地哼了一声,“朕才登基三天,就有人敢非议朕了?是谁?龚老师你说出来,朕立刻就治他的罪!”

他这番话,说得蛮横且不讲理,完全是一副被宠坏了的少年君主做派。

龚遂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陛下!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您如今已是天下之主,一言一行,万众瞩目,当以国事为重,以社稷为念,岂能如在昌邑国时一般,率性而为啊!”

“行了行了,”刘贺不耐烦地打断他,“朕知道你是为朕好。但朕今天高兴!就是要乐一乐!你要是看不惯,就先到一边歇着去。”

正在此时,殿外的人流开始涌入。

原本庄严肃穆的宣室殿,瞬间像是变成了昌邑城的市集。

两百多名昌邑旧臣,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是临时找来的官服,有的还穿着旅途中的便装。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想过能踏足未央宫的核心,此刻一个个东张西望,满脸都是新奇与兴奋,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哪里有半点朝堂之上的肃静。

“快看也!那上面里就是陛下了!”

“乖乖儿,比咱里昌邑王宫气派多了这大殿!”

“咱就待这儿跟着陛下了以后?那可真是冒青了烟了祖坟上!”

一个身材微胖,满面油光的家伙挤到最前面,对着刘贺就拜了下去,声音大得像洪钟:“臣,昌邑郎中令王式,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贺认得他,是昌邑王府里最会溜须拍马的几个人之一,典型的酒囊饭袋。

“好!好!”刘贺看着这乱糟糟的场面,心中满意至极,脸上笑开了花,“都起来吧!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他站起身,张开双臂,宛如一个炫耀新玩具的孩子:“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咱们的家了!你们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尽管跟朕说!朕富有四海,还怕养不起你们这两百号兄弟吗?”

“陛下圣明!”

“陛下仁德!”

以王式为首的一批人立刻山呼海啸地奉承起来,气氛瞬间被推向了高潮。

龚遂站在一旁,看着这乌烟瘴气的一幕,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想上前劝谏,却被淹没在了嘈杂的人声之中。

就在此时,一名身着御史大夫官服的老臣,在几名官员的簇拥下,面沉似水地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御史大夫田延年,霍光的心腹之一,以铁面无私、恪守法度著称。

他一进来,看到殿中这般景象,瞳孔猛地一缩。

“陛下!”田延年声色俱厉地喝道,“宣室殿乃国之重地,岂容尔等在此喧哗!成何体统!”

他这一声暴喝,总算让殿内的噪音小了一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和刘贺身上。

好戏,正式开场了。

刘贺就是要等一个“主审官”到场。

他慢悠悠地走下台阶,来到田延年面前,脸上带着被冒犯的怒意:“田大人?你好大的官威啊。朕与故旧叙情,你倒跑来兴师问罪了?”

“臣不敢!”田延年躬身,语气却丝毫没有退让,“但祖宗法度不可违!陛下此举,已然违背了汉室礼制!请陛下立刻将这些闲杂人等遣散出殿!”

“闲杂人等?”刘贺的声调猛地拔高,他指着身后的昌邑旧臣,厉声道,“他们是跟着朕从昌邑一路吃苦过来的兄弟!是朕的左膀右臂!你竟然说他们是闲杂人等?”

他转过身,对着那群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昌邑人说道:“都听到了吗你们?这位田大人,看不起咱们昌邑来的人!”

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骚动。

“岂有此理!”

“咱是陛下里臣子,咋就成了闲杂人等了?”

王式更是义愤填膺,跳了出来,指着田延年道:“你这老头,安敢如此!我们都是陛下的功臣!”

田延年的脸色铁青,他没想到这个年轻的皇帝竟然如此不顾体面,直接煽动群臣。他深吸一口气,正色道:“陛下!功臣与否,自有国法评判,自有朝廷封赏!但将他们召入宣室殿饮宴,闻所未闻!此乃乱政之始!老臣今日就算是冒死,也要直谏!”

“说得好!”刘贺不怒反笑,拍手称快,“说得太好了!”

他这一反常的举动,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刘贺走到田延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道:“田大人果然是忠心耿耿!朕就喜欢你这样的忠臣!”

他话锋一转,眼神扫过全场:“不过,朕赏罚分明。朕的这些兄弟,跟着朕入京,有拥立之功,自然要赏!至于在哪儿赏,怎么赏,那是朕说了算!”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荒唐至极的语气,宣布道:

“传朕的旨意!朕的厨子张三,厨艺精湛,一路让朕食指大动,特封为太官令,掌管宫中御膳!”

“朕的马夫李四,驾车又快又稳,封为奉车都尉,以后朕的御驾,就由他来驾!”

“郎中令王式,忠心可嘉,赏黄金百斤,锦缎千匹!”

“……”

刘贺一口气,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记忆中那些历史记载的荒唐事,一件件地“兑现”。他封赏的人,全都是府中的庖厨、乐工、仆役之流。他封赏的理由,更是让人啼笑皆非。

整个宣室殿,鸦雀无声。

田延年和那几位老臣,已经从震惊变成了呆滞。他们见过昏庸的君主,但没见过如此把国之名器当做儿戏的皇帝。

龚遂已经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两行老泪顺着脸颊滑落。

而那些被点到名字的昌邑旧部,则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他们才不管什么礼制法度,真金白银的赏赐和高高在上的官职,才是最实在的!

“陛下圣明!”的喊声,这一次,比任何时候都要响亮。

刘贺站在一片混乱的中央,享受着这场由他亲手导演的闹剧。他知道,田延年现在看到的每一个画面,听到的每一句话,都会原封不动地,甚至添油加醋地传到霍光的耳朵里。

他看向面如死灰的田延年,笑着问道:“田大人,朕如此封赏,你可还有异议?”

田延年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贺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是没有了。那正好,朕肚子也饿了。来人!传令太官,就在这宣室殿,给朕和朕的二百多位功臣,摆宴!朕今天,要不醉不归!”

“陛下,万万不可!”田延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绝望的呐喊,“国库……国库空虚,孝昭皇帝陵寝营造尚需巨款,哪有多余的钱粮供陛下如此挥霍啊!”

他终于提到了钱。

刘贺等的就是这句话。

“陵寝?”刘贺故作惊讶地反问,“大将军不是说要给朕增邑万户吗?朕乃天子,富有四海,难道连一顿饭都吃不起了?活人还在饿肚子,却要拿钱去给死人修那么大的坟墓?”

他这番歪理邪说,让田延年彻底哑口无言。

“朕不管!”刘贺大手一挥,下了最后的命令,“今天这宴席,必须办!钱不够,就去拿少府的钱!拿大司农的钱!谁敢不给,就是抗旨!就是看不起朕这个皇帝!”

他目光扫过殿中,看着那些呆若木鸡的旧臣,和狂喜欢呼的故部,心中一片澄明。

这场戏,成了。

接下来的二十四天,他要将这场荒唐的戏剧,一幕一幕地演下去,直到……曲终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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