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这间井下密室里唯一的奢侈品。它从井口那狭小的缝隙中艰难地挤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片冰冷的、破碎的银霜,恰好照亮了张敞那双因为激动与震惊而亮得骇人的眼睛。
“官盐账目?”
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因为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他当然知道官盐账目!作为大汉王朝最重要的经济命脉之一,盐铁专营,乃国之根本。而这其中,盐利之丰厚,足以让任何一个官员眼红,其背后隐藏的贪腐与黑暗,更是深不见底,如同这口废井一般,常人稍一窥探,便会粉身碎骨。
“不错。”刘贺的表情,沉静得如同一块万年玄冰,“一个独立的王国,首先要有的,便是独立的钱袋子。而放眼整个山阳郡,没有比官盐,更合适的钱袋子了。”
张敞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当然明白刘贺的意思,但这件事的难度,远超想象。
“君上有所不知。”他沉声说道,多年的官场经验让他立刻指出了其中的要害,“盐政,自成体系。从郡一级的盐官、盐丞,到县一级的盐吏,再到下面的亭卒、灶户,盘根错节,针插不进。其账目,更是有两套。一套,是呈报给朝廷的,光鲜亮丽,天衣无缝。而另一套,真正记录着盐利去向的秘账,则只有那些核心的贪墨者才能接触到。我虽为县丞,但职权所限,根本无权过问盐政。贸然插手,只会打草惊蛇,引火烧身。”
他说的是实情。盐政系统,就是一个独立王国,水泼不进。
刘贺听完,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子高,你说的这些,都对。但我们,为何一定要去抢他们的账本呢?”
“不抢账本?”张敞一愣。
“我们的目的,不是去揭发他们的贪腐,更不是去从他们那肮脏的钱袋子里分一杯羹。”刘贺站起身,走到密室中央那片被月光照亮的空地上,缓缓伸出一只手,“我们要做的,是建立一个全新的、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钱袋子。我们要让他们那套腐朽的体系,在我们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他看着张敞,问出了一个让对方始料未及的问题:“子高,你吃过官府发卖的盐吗?是什么味道?”
张敞虽不明其意,但还是如实回答:“官盐粗粝,色泽泛黄,入口……苦涩不堪。寻常百姓,也只能聊以调味罢了。”
“对!就是这个‘苦’字!”刘贺的眼中,闪烁起一种让张敞感到陌生的、仿佛掌握了某种神秘知识的光芒,“官盐之苦,非盐之本味,乃是其中杂质过多所致。如果,我们有一种法子,能将这盐中之苦,尽数‘洗’去,产出如雪花一般洁白、入口只有纯粹咸鲜的精盐。你认为,会如何?”
张敞的心,猛地一跳!
作为一名熟读百家之书的士人,他涉猎广泛,自然也读过一些关于格物致知的东西。但他从未想过,盐,竟然还可以“洗”!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若真能如此……”他喃喃自语,一个商人的本能,让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那此盐之价,恐怕……要十倍于官盐!不,甚至百倍!足以与那些方士炼制的所谓‘丹砂’相媲美!若销往各地豪门大户,其利,不可估量!”
“到那时,我们还需要去碰他们那本肮脏的账册吗?”刘贺反问道。
张敞彻底被镇住了。他看着眼前的少年,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才学和智计,在这个人面前,是何等的浅薄。对方的眼光,已经超越了权谋和政治的范畴,达到了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点石成金的高度!
“君上……高见。”他由衷地赞叹道,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但这第一步,仍需子高你来走。”刘贺重新坐下,神情变得严肃,“我需要最详尽的情报。山阳郡盐政体系的所有官员名录、各处盐场的产量、官盐的运销路线、以及……你能在你的职权范围内,接触到的所有与盐税相关的、最表层的官方账目。我需要从这些看似无用的信息中,找出他们整个体系最薄弱的那个环节。”
张敞立刻明白了。这是要沙盘推演,知己知彼。
“此事,草民可以去办。”他点头道,“我可以‘查账’为名,调阅县衙中与盐税对接的文书。但……”
他的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君上,我与你今夜相会,已是冒了天大的风险。日后,我等又该如何传递消息?若频繁往来,或以书信传递,一旦被察觉,便是万劫不复!”
这是最现实的问题。这座府邸,无异于龙潭虎穴,任何一点疏忽,都将是致命的。
刘贺微微一笑,似乎早有准备。
“我们,当然不能再见面,更不能有任何书信。”他看向一旁的许香,“从明日起,许香每日都会去城中市集采买。而她采买的菜品,便是我们之间,无声的指令。”
张敞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惊异的光芒。
“子高,你且记住。”刘-贺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像是在教授一门全新的、绝密的语言。
“菜,为纲。根茎类的,如芋头、萝卜,代表盐场灶户等底层信息;叶菜类的,如葵菜、白菜,代表盐官、盐吏等官面人物。若要查人,便以葱、姜、蒜等辛辣之物为目。譬如,若明日许香的菜篮中,有一棵葵菜,三根大葱,便代表,我需要你调查郡盐官麾下,最重要的三名属吏。”
“鱼,为急。若篮中有鱼,则代表事态紧急,需你放下手中一切事务,优先处理。鱼之大小,代表紧急程度。”
“肉,为行。若有肉,则代表需要你采取实际行动。猪肉为常规,羊肉为重要,若见了牛肉(汉代耕牛受法律保护,私自宰杀乃重罪),则代表,计划已到最关键,或最危险的时刻,需不惜一切代价行事。”
“至于数量、位置、甚至捆扎菜蔬的草绳打了几个结,都各有其意。我们今日,便将这套‘菜谱’,一一对清。”
在接下来近一个时辰的时间里,这间小小的密室,成了世界上最隐秘的课堂。刘贺将一套后世间谍技术中最基础的“实物密码”原理,结合汉代的日常物品,详细地教给了张敞。
张敞从最初的震惊,到后来的狂喜,最后,只剩下深深的敬畏。他像一个刚刚启蒙的学童,贪婪地吸收着这些匪夷所思却又天衣无缝的计谋。他知道,自己正在学习的,是一种足以颠覆这个时代所有情报传递方式的“妖术”!
当所有的暗号都对完,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刘贺说道。
张敞站起身,对着刘贺,再次长长一揖:“君上之才,经天纬地,臣,心悦诚服。”
刘贺坦然受了他这一拜。
“明日,”他看着张敞,下达了这套通讯系统建立以来的第一个无声指令,“许香的篮中,会有一棵白菜,外加一把小葱。你,可明白?”
白菜,代表县一级的官面人物,即他的顶头上司,县令李肥。小葱,代表与李肥相关的、最亲近的幕僚或下属。
刘贺的第一步,竟然不是直奔盐政,而是先将矛头,对准了张敞身边这只最碍眼的苍蝇!
张敞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刘贺的深意。要让“壳”能自由行动,必先清除“壳”身边的掣肘!君上这是在为自己铺路!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臣,明白。”他重重地点了下头,再无半分迟疑。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眼神深邃、仿佛早已将一切算尽的少年,转身,顺着绳梯,敏捷地爬出了废井,消失在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张敞走后,许香默默地收拾着案几。她看了一眼身边这位年轻的主人,他的脸上,没有半分计谋得逞的喜悦,只有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看透世事的平静。
“君上,”她忍不住问道,“您……真的信他吗?”
刘贺拿起案几上那柄古旧的青铜剑,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斑驳的纹路,淡淡地说道:“我信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处境,和他那颗不甘为冢中枯骨的……野心。”
他站起身,走到井口,抬头望向那片即将被晨光撕裂的夜空。
“棋子,已经落下。”他的声音,在寂静的井底,轻轻回响,“现在,就看这第一步,能不能将山阳这潭死水,彻底搅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