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biquw.cc

三更已过,月隐星稀。

张敞吹熄了书房里最后一盏油灯,将那卷竹简小心翼翼地藏入怀中,贴身放好。那竹简上每一个字仿佛都带着灼人的温度,烫着他的肌肤,也点燃了他早已冷却的血液。

他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深色短褐,戴上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没有走正门,而是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后院那扇通往偏僻巷弄的角门。

夜色,是他最好的伪装。

他像一个幽灵,避开了所有更夫的灯笼,选择了城中最黑暗、最曲折的小路,向着那个他本该敬而远之的府邸走去。他的脚步,不再有丝毫的犹豫,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定。

那座曾经的昌邑王府,如今的废帝囚笼,在夜幕中像一头匍匐的巨兽,沉默而压抑。

张敞没有靠近守卫森严的正门,而是绕到了府邸的西侧。这里是一段相对偏僻的围墙,墙角下,几丛半人高的荒草,在夜风中摇曳。

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了片刻,确认四周无人后,便学着信中所述,用一块小石子,在斑驳的墙砖上,敲击出了那个奇异的节奏。

“笃,笃笃。”

一声长,两声短。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入了这座死寂府邸的锁孔。

片刻之后,墙角下的一块砖石,竟被从内向外,无声地推开了。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那洞口钻了出来,正是白日里那个名叫许香的侍女。

她看到张敞,没有丝毫惊讶,只是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转身,又钻了回了洞中。

张敞俯身,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

洞口的另一侧,并非他想象中的华丽殿堂,而是一间废弃的柴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干草和木料腐朽的气味。

许香没有点灯,只是借着从高窗透进来的、微弱的星光,在前面引路。她走得极快,且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七拐八绕,完美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存在护卫巡逻的路线。

他们最终停在了一处早已干涸的废井旁。井口被一块巨大的石板覆盖着,石板的一角,被巧妙地做成了一个可以掀开的活口。

许香掀开活口,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一条简陋的绳梯,垂入无尽的黑暗之中。她自己先顺着绳梯滑了下去,然后从下面,传来她压得极低的声音:“张大人,请。”

张敞的心中,泛起滔天巨浪。

柴房的暗道,废井的密室!这个在他眼中“奢靡无度,毫无防备”的府邸,竟然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被改造成了一座机关重重的堡垒!

而那个他眼中的“疯子”,其心思之缜密,手段之老辣,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不再犹豫,顺着绳梯,进入了井底的密室。

密室不大,约一丈见方,四壁都是坚硬的土石,显然是新近挖掘出来的。一盏昏黄的豆油灯,在角落里静静地燃烧着,将这方寸之地,映照得一片昏黄。

密室的中央,设有一方案几。

案几后,端坐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他没有喝酒,没有嬉笑,甚至脸上都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手中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古旧的青铜剑。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这世间,只剩下他与他手中的剑。

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清澈、深邃,宛如寒潭,倒映着跳动的火焰,也倒映着张敞那张写满了震惊的脸。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不是那个在泥地里打滚的疯侯,不是那个追逐舞女的顽童,而是一个冷静、沉稳、渊渟岳峙的……王者!

张敞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站在那里,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子高,你比我预想的,来得要早一些。”

刘贺没有抬头,依旧擦拭着手中的剑,他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在陈述一件再也平常不过的事。

这句平淡的话,却像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了张敞的心上。他不是在迎接一个客人,而是在等待一个早已注定要来的属下。

张敞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对着刘贺,长长一揖:“草民张敞,拜见……君上。”

他没有称“陛下”,也没有称“侯爷”。一个“君上”,既表明了自己看穿了他伪装的身份,也暗示了自己此刻前来,并非以臣属自居,而是以一个平等的合作者身份,来寻求答案。

刘贺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剑。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与张敞正面相对。

“子高,请坐。”他指了指对面的席位,“此地简陋,无佳酿待客,还望海涵。”

张敞依言坐下,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小小的案几。

“草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君上。”张敞开门见山,“君上何以断定,权倾朝野的霍氏,必亡?”

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疑问。如果霍氏不亡,那么依附刘贺,便是一条必死之路。

刘贺笑了。那是一种充满了自信与掌控力的、淡淡的笑容。

“非我断定霍氏必亡,乃天道如此。”他缓缓说道,“霍氏之权,已非人臣之权,而是人君之权。其势愈盛,则君心愈疑。孝昭皇帝在时,君臣相安,乃因孝昭皇帝无亲政之能。然,新君呢?”

他顿了顿,看着张敞,一字一句地说道:“子高可知,那位即将继承大统的‘黄雀’,是何许人也?”

张敞摇了摇头。此事,乃国之机密,他一个被贬斥的地方小吏,如何能知晓?

刘贺的眼中,闪过一丝超越这个时代的、仿佛洞悉了未来的光芒:“那只‘黄雀’,乃卫太子之孙,长于掖庭,久在民间。他尝尽了世间疾苦,看遍了人情冷暖。这样的人,一旦登上帝位,必将隐忍、坚毅、且……睚眦必报!”

“他可以容忍一个权臣,但他绝不会容忍一个‘权君’!他可以与天下人分享富贵,但绝不会与任何人分享权力!霍氏一门,如今看似烈火烹油,实则已是站在悬崖边缘。只需新君登基,轻轻一推,便会粉身碎骨!”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张敞的脑海中炸响!

他从未想过,有人能从一个还未确立的继承人身上,推演出如此精准、如此可怕的政治结局!这已经不是分析,而是预言!

“那……君上又何以断定,新君会……会用我等‘废帝旧臣’?”张敞问出了第二个关键问题。

“他不会用‘废帝旧臣’。”刘贺摇了摇头,纠正道,“他会用‘能臣’,会用那些被霍氏打压、却依旧心怀大汉的忠臣!他需要用这些人,来取代霍氏的党羽,来向天下人证明,他,比霍光,更会治国,更会用人!”

他向前探了探身子,目光灼灼地盯着张敞:“而你,张子高,就是他最需要的那种人!你有才华,有抱负,更重要的,你被打压,被排挤,你的身上,刻着霍氏不公的烙印!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霍氏集团最好的控诉!”

“所以,”刘-贺的声音,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子高,你不是我的臣子,你是朕……递给那位未来新君的第一份投名状!一把足以刺穿霍氏胸膛的利刃!”

他站起身,走到张敞面前,缓缓说道:

“朕,早已是死过一次的人。那张龙椅,坐过一次,便知其冷暖。朕要的,不是天下,而是能在天下这盘棋上,落子自保的权力。”

“子高,你做我的‘壳’,在明处做能臣,为民请命,积累政绩。而我,做你的‘核’,在暗处做疯子,为你提供钱财、策略,以及……这世间,无人能及的先见之明。”

“你的一切功劳,归于你,归于新皇。我的所求,只有一个:将这山阳郡,打造成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可以抵御任何风浪的坚固堡垒!”

“你,可愿与我,赌上这身家性命?”

一番话说完,密室之内,落针可闻。

张敞呆呆地坐在那里,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

他眼前的,哪里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分明是一个将天下人心、将未来几十年的国运,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妖孽!

他所有的疑虑、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权衡,在这一刻,都被击得粉碎。

他缓缓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然后,对着刘贺,行了一个无比郑重、无比标准的,臣子之礼。

他双膝跪地,深深俯首,声音虽然不大,却带着一种将身家性命尽数托付的决绝。

“臣,张敞,愿为君上之‘壳’,万死不辞!”

从这一刻起,主臣名分,已定!

刘贺扶起他,脸上露出了真正的、欣慰的笑容。

“好。”他重新坐下,眼神变得锐利,“既然如此,我们的第一步,便是要在这座‘独立王国’里,拥有属于我们自己的……钱袋子。”

他看向张敞:“子高,以你县丞之便,可知,我山阳郡的……官盐账目?”

新的棋局,就此,正式开始。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开启瀑布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