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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张敞的书房内,只余一灯如豆,将他枯坐的身影,拉扯得又细又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个绝望的囚徒。

他已心如死灰。县令的刁难,同僚的排挤,生活的窘迫,以及今日在街市上那场刻骨铭心的羞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死死地捆缚在这名为“山阳县丞”的泥潭之中,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污泥一点点吞噬。

他满腹的经纶,满腔的抱负,此刻都化作了对这个世界最深沉的嘲讽。

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与绝望即将把他彻底淹没之际——

“笃,笃笃。”

院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富有奇异节奏的叩门声。

一声长,两声短。

这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张敞那潭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谁会在这个时辰,用这种方式敲门?

张敞的第一个念头,是县令派来监视自己的眼线,又在耍什么新的花招。一股厌恶与烦躁涌上心头,他本不想理会。

然而,那“笃,笃笃”的声音,却又固执地、不急不缓地响了一遍。

它不像寻常的敲门,更像是一种……暗号。

一个荒谬的念头,毫无征兆地从他脑海中冒了出来。他想起了白天那个骑在马上,指着自己狂笑的疯子。

难道是他?

这个念头一生起,便如藤蔓般疯狂滋长。张敞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站起身,迟疑地向院门走去。

“夫君?”内屋传来了妻子吴氏带着睡意的、不安的询问。

“无事,许是风吹动了门环。”张敞压低了声音安抚道,但他的手,已经握住了冰冷的门栓。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瘦弱的身影。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看上去年纪不大,身着一身最普通的粗布婢女服饰,头上包着布巾,将容貌遮掩了大半。她低着头,身形在夜风中显得有些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若是在别处,张敞只会以为这是哪家走失的婢女。但此刻,在这深夜,在这诡异的敲门声之后,她的出现,便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神秘与危险。

“你是何人?”张敞警惕地问道,身子堵住了大半个门,只留下一道缝隙。

那女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飞快地抬头,用一双清亮得惊人的眼睛,迅速扫了一眼张敞身后的院落,确认再无他人后,才用一种极低、极快的语速说道:

“张大人,奴婢奉我家主人之命,特来拜访。此事机密,还请借一步说话。”

她的声音,冷静,沉稳,没有丝毫一个婢女该有的卑微与怯懦。

“你家主人是谁?”张敞的心跳得更快了。

女子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从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隔着门缝,递了过来。

那是一枚金豆子。

一枚沾染着已经干涸的、暗褐色的泥点子的金豆子。

正是白天刘贺扔在他脚边的那一枚!

张敞的瞳孔猛地一缩,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仿佛被那金豆子烫到了一般。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子,脑海中一片混乱。

那个疯子!真的是他!他派人来做什么?难道白日的羞辱还不够,还要在深夜派人来继续折辱自己吗?

“我家主人说,”女子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白日里,金豆子落于泥潭,是明珠蒙尘。他今日派奴婢前来,是想问一问张大人,这蒙尘的明珠,是甘愿就此沉沦,还是……想重见天日?”

这番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张敞心中的迷雾!

这不是羞辱!这是……试探!

白日里那场看似疯癫的闹剧,那当众的羞辱,那人尽皆知的难堪,竟然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只针对他一个人的、石破天惊的试探!

张敞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他迅速将女子让进院内,反手关上了院门。

“内子已睡下,书房说话。”他压低声音,将女子引至那间狭小的书房。

灯火之下,女子终于取下了头上的布巾,露出了许香那张清秀而冷静的脸。

“我家主人,便是白日里‘冒犯’了大人的那位。”许香不再绕圈子,直接挑明了身份。

“他……他究竟想做什么?”张敞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无法将白天那个疯癫的形象,与此刻这番深不可测的布局联系在一起。

许香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了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竹简,双手奉上。

“我家主人说,大人所有的疑问,都在这卷书信之中。他只有一个请求,请大人独自一人,在灯下读完。读完之后,是烧,是留,全凭大人定夺。”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家主人还说,他知道大人是当世麒麟之才,麒麟,是不该被困于猪圈之中的。”

说完,她便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垂手立在一旁,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

张敞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卷竹简。竹简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丝来自送信人怀中的体温。他缓缓解开油布,展开了那卷竹简。

一股熟悉的、混杂着墨香与竹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竹简上的字迹,并非疯癫之人的狂草,而是笔力遒劲,法度森严,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冷静与锋锐。

信的开头,只有一句话:

“子高先生,白日之辱,非贺本意,实乃不得已而为之。金投于泥,方知其贵;人辱于市,才见其骨。贺,在此向先生赔罪。”

仅仅是这一句话,便让张敞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他是一个何等骄傲的人!今日所受之辱,是他半生都未曾经历过的奇耻大辱。而此刻,那个羞辱他的人,却用这种方式,向他郑重地道歉,并一语道破了他内心的骄傲与风骨。

他强忍着激动,继续往下看。

信中的内容,没有一句招揽之言,更没有半分许诺。通篇,都是对当今天下大势的、冷酷到极致的剖析。

“……大将军霍氏,名为汉臣,实为汉贼。其党羽遍布朝野,军政大权,尽出其手。孝昭皇帝在时,尚能以天子之名制衡一二。如今新皇登基,根基未稳,霍氏权势,已如日中天,无人可挡。”

“……霍氏为人,看似持重,实则多疑。其废立之心,非一日之念。贺以昌邑王之身入继大统,本就是其棋子。贺若贤明,则必为所忌,死无葬身之地;贺若昏聩,则正好为其提供废立之借口,以彰其安社稷、定国本之功。此乃阳谋,无解之局。”

看到这里,张敞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信中所言,与他这些年来的观察与忧虑,不谋而合!但他只是隐隐有此感觉,却从未敢像这信中一般,如此赤裸裸地、一针见血地将其写出来!

这需要何等的胆魄!

他继续往下看,而接下来的内容,则让他如坠冰窟。

“……贺已为废人,尚能苟活,非因霍氏仁慈,实乃贺以‘疯癫’自污,令其觉无威胁,方得保全性命。然先生之境,却比贺更险。”

“先生乃昌邑旧臣,在霍氏眼中,便是‘废帝余党’。如今之所以尚能苟安于县丞之位,非其遗忘,乃其不屑。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待其彻底肃清朝野,巩固权势之后,下一步,便是清算我等‘余孽’。”

“届时,先生之结局,不出其二。其一,庸碌至死。被投闲置散,在这山阳小县,耗尽心血,磨平棱角,最终与草木同朽,空负一生才学。其二,被罗织罪名,满门获罪。霍氏欲彰其功,必寻由头。先生这‘废帝旧臣’的身份,便是最好的罪名。届时,今日县令之刁难,便是他日狱卒之酷刑。先生一身清白,恐难自证。”

信的最后,是一句如谶语般的反问:

“麒麟被困于猪圈,尚可悲鸣。若待屠刀加颈,恐连悲鸣之声,都发不出了。子高先生,以为然否?”

“啪嗒。”

一滴冷汗,从张敞的额角滑落,滴在了竹简之上,洇开了一小片墨迹。

他手中的竹简,仿佛有千斤之重。这上面写的,哪里是什么书信,分明就是他张敞未来命运的判决书!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精准地扎在他内心最恐惧、最不甘的地方。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怀才不遇。直到此刻,他才悚然惊觉,自己根本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只是屠夫的刀,尚未举起罢了。

“我家主人说,”许香那清冷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打破了书房内的死寂,“这天下,有病。病根,在长安。但良药,却未必出自庙堂之上。有时候,最能解毒的,恰恰是那生长于污泥之中的、最不起眼的草药。”

张敞猛地抬起头,他看着眼前这个沉静如水的女子,又看了看手中这封字字诛心的密信,一个疯狂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成型。

那个被天下人视为疯子的废帝,或许,才是这大汉天下,唯一一个……清醒的人!

他将竹简缓缓卷起,紧紧地攥在手中,仿佛攥住了自己那条悬于一线、即将断裂的命运之绳。

他看着许香,声音沙哑地问道:

“你家主人……何时,能再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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