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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喧嚣过后,晨光熹微,却未能给这座破败的府邸带来半分清明。

庭院里狼藉一片,倾倒的酒爵、啃剩的果核、被踩烂的糕点,与枯黄的落叶混杂在一起,散发着一股酒食腐败后的酸腐气息。那些被召来的舞女和乐师们,或倚着廊柱,或蜷缩在角落,脸上满是疲惫与惊恐,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

而这场噩梦的制造者,刘贺,却似乎精力无穷。

他赤着上身,仅在腰间围着一条松垮的犊鼻裈,头发用一根草绳胡乱扎着,正拿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折来的树枝,在院中追逐着一只受惊的公鸡,嘴里还发出“咯咯咯”的怪叫。他的笑声尖利而刺耳,在清晨寂静的空气中传出很远,让府邸高墙之外的监视者们,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许香端着一盆清水,默默地从回廊下走过。她看了一眼在院中撒欢的刘贺,又迅速垂下眼帘,脸上是恰到好处的麻木与顺从。但她的心中,却是一片清明。她知道,这出名为“疯癫”的大戏,从今天起,将成为这座府邸的日常。每一个动作,每一声怪叫,都是演给墙外那些眼睛和耳朵看的。

府内的管事王管事,此刻正站在远处,与一名身着便服、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人低声交谈。那中年人,正是奉大将军霍光之命,全权负责监视刘贺的绣衣使者头领,任宣[1]。

“任公,”王管事一脸的鄙夷与不屑,压低了声音,“您都看到了。此人自打昨夜得了酒色,便彻底疯了。简直……简直毫无半分人样!与禽兽无异!”

任宣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院中那个追鸡的“疯子”,目光深沉,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作为霍光麾下最顶尖的密探,他从不轻易相信表象。他见过太多伪装,也亲手揭穿过太多阴谋。一个曾经的帝王,哪怕只当了二十七天,真的会如此轻易地就彻底崩溃吗?

他需要更多的证据,需要看到这个人彻底抛弃作为“人”的最后尊严。

午时,酒宴再次在庭院中摆开。

刘贺似乎玩累了,他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任由两名舞女为他捶腿捏肩。许香则跪在一旁,为他布菜。

“肉!朕要吃肉!”刘贺抓起一块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腿,不顾烫手,张口就咬,油渍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滴落在胸前,他却毫不在意,反而像野兽护食一般,对着周围的人发出含糊不清的威胁声。

任宣依旧站在远处,隐在一棵大树的阴影下,冷冷地观察着。他看到刘贺的吃相,眉头皱得更紧了。这确实是粗鄙不堪,但……还不够。这只能算放浪形骸,离真正的“疯癫”,还差了最关键的一步。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期待,那最关键的一步,很快就上演了。

许香按照事先的约定,端上了一盘精致的蜜饯果盘。她“不小心”脚下被一块碎石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踉跄,手中的果盘向前一倾。

“哎呀!”

一声惊呼,那盘晶莹剔透、裹着蜂蜜的果子,便悉数滚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贱婢!”刘贺勃然大怒,他猛地站起身,一脚将许香踹倒在地,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蠢物!瞎了你的狗眼!这么好的东西,都让你给糟蹋了!”

许香被踹得闷哼一声,立刻伏在地上,浑身发抖,连声告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主人责罚!”

这一幕,在所有人看来,都合情合理。一个暴躁的疯子,对一个犯错的奴婢发火,再正常不过。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毕生难忘,甚至在日后的噩梦中都会反复出现。

刘贺骂完许香,似乎还不解气。他看着地上那些沾满灰尘的蜜饯,眼中竟然流露出无比心疼和贪婪的神色。他喉头滚动,咽了口唾沫,嘴里嘟囔着:“不能浪费……不能浪费……”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竟然……竟然真的趴了下去!

他像一条狗一样,四肢着地,匍匐在地上,伸出舌头,在那满是尘土的地面上,一颗一颗地,将那些滚落的蜜饯,用舌头卷进嘴里!

“吧唧……吧唧……”

他吃得津津有味,仿佛那不是沾满泥沙的秽物,而是人间最顶级的珍馐。他的脸上,沾上了灰尘和自己的口水,和成了一道道泥痕,看上去肮脏而又可怖。

“呕——”

一名年轻的舞女再也忍不住,当场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其余的人,也都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仿佛眼前这个趴在地上进食的生物,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披着人皮的恶鬼。

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王管事,此刻也看得目瞪口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而在大树的阴影下,始终不动如山的任宣,他的瞳孔,在这一刻,猛地一缩!

他看到刘贺在用嘴叼起一颗蜜饯时,那沾满泥污的脸,不经意地,朝着自己这个方向,抬了一下。

那一瞬间,任宣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他仿佛看到,在那张痴傻贪婪的、肮脏不堪的脸上,那双本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冰冷刺骨的、带着嘲弄意味的……清醒。

但那感觉只是一闪而过,快得像一道错觉。下一秒,刘贺又恢复了那副痴傻的模样,继续在地上寻找着“美食”,甚至为了抢一颗滚到舞女脚边的蜜饯,还发出威胁性的低吼。

任宣的后背,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不,不可能。一个人,绝不可能在做出如此自辱、如此抛弃人格尊严的行为时,还能保持清醒。这不符合常理,更不符合人性。

他一定是看错了。那一定是光影的错觉。

任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告诉自己,眼前发生的一切,才是最真实的证据。一个能趴在地上与尘土争食的人,他的精神世界,必然已经彻底崩塌,沦为了一片废墟。

他不再有任何威胁。

任宣默默地转过身,离开了。他需要立刻将今日所见,详细地记录下来,呈报给大将军。这份报告,将为刘贺的“疯癫”,提供最无可辩驳的、最强有力的证明。

庭院之中,刘贺终于将地上所有的蜜饯都“吃”完了。他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站起身,看着周围那些惊恐万状的人,咧开嘴,露出一口沾着泥沙的牙齿,得意地笑了。

许香依旧伏在地上,但她的身体,却在微微颤抖。她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震撼。她知道这是演戏,是计划的一部分。但当她亲眼看到刘贺毫不犹豫地趴下去,做出那等自辱之举时,她的心,还是被狠狠地刺痛了。

一个曾经的天子,汉武帝的亲孙,为了活下去,为了复仇,竟能将自己作践到如此地步。这份隐忍,这份决绝,让她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

白日的闹剧,只是一个开始。

夜幕降临,府邸内非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变得更加喧嚣。

刘贺似乎嫌白天的游戏不够刺激,他命人将府里所有的铜盆、瓦罐都搬了出来,让乐师们放弃丝竹,改用这些东西来“奏乐”。

“铛!铛!哐!哐!”

刺耳的敲击声,混杂着舞女们被迫发出的尖叫和刘贺的狂笑,形成了一曲来自地狱的交响乐。他甚至让人点起篝火,拉着舞女们在火堆旁跳起了粗鄙不堪的舞蹈,将整个府邸搅得鸡犬不宁,乌烟瘴气。

这噪音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府邸周围负责监视的卫士们,都不得不往后撤出很远,才能勉强忍受。

而这,正是刘贺想要的效果。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巨大的声光污染所吸引时,当所有人都认定这座府邸已经变成一个纯粹的疯人院时,真正的“黑暗”,才在灯火之下,悄然降临。

深夜,喧嚣终于平息。

刘贺的寝房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豆灯。

他已经清洗干净,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正坐在灯下,用一块细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一枚古朴的玉佩。他脸上的疯癫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

许香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放在他面前。

“今天,你做得很好。”刘贺没有抬头,声音平静地说道。

“那只是我该做的。”许香的声音有些沙哑。

刘贺抬起头,看着她,忽然问道:“你觉得,恶心吗?”

许香一愣,随即明白了他在问什么。她摇了摇头,眼神无比坚定:“不。我只看到了,通往复仇之路的……第一块基石。”

刘贺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在这座牢笼里,不再是孤身一人。

“很好。”他将擦拭干净的玉佩重新挂回颈上,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小卷布帛,递给许香。

“这是我白天‘发疯’时,凭记忆画下的府邸大致布局图。”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从明天起,利用白天的混乱作掩护,你去核对每一个地方。我要知道,每一处岗哨的位置,他们换防的时间,以及……所有可能的,视觉死角。”

许香接过那卷温热的布帛,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知道,当白日的疯癫落幕,黑夜的寂静降临时,他们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而刘贺用尊严换来的这片“灯下黑”,就是他们在这座牢笼中,唯一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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