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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香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将头埋得极低。

她面前的男人,没有穿禁卫的甲胄,也没有着宗正府的官服。他只是一身寻常的黑褐色深衣,头戴平巾帻,腰间佩着一柄看不出纹饰的长剑。他身材中等,面容普通,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长相。

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阴冷、锐利的气息,却比庭院里那些手持长戟的禁卫,要可怕一百倍。

他,就是这所府邸真正的“典狱长”,绣衣使者头领,任宣1。

在许香将刘贺那番“要酒要舞女”的疯话,通过层层通传,最终禀报上来后,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带到了这位神秘的监视者面前。

“他当真如此说?”任宣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像一口幽深的古井。

“回大人,奴婢不敢有半字欺瞒。”许香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主上……那废人他……他还说,若办不到,就要吃了奴婢……”

任宣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静静地审视着跪在地上的许香。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人心。许香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她只能将头埋得更深,用恐惧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惊涛骇浪。

许久,任宣才缓缓开口:“知道了。他要酒,就去城中买些最劣等的浊酒。他要舞女,就去寻几个乡野村妇来应付。我倒要看看,他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他挥了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退下吧。”

“喏……”许香如蒙大赦,叩首后,仓皇退下。

看着许香离去的背影,任宣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他不像那些头脑简单的禁卫,只觉得刘贺是个疯子。他奉霍光之命而来,职责就是确保这头被拔了牙的“困兽”,再无任何威胁。他研究过所有关于刘贺的卷宗,从他在昌邑国的顽劣,到入京二十七日的荒唐,桩桩件件,都指向一个结论:此人,愚蠢、狂悖、无可救药。

可越是完美,就越是可疑。

一个真正的疯子,其行为应是混乱且无序的。但刘贺的“疯”,却似乎总在最关键的时刻,服务于一个最简单的目的——享乐。这种高度统一的“疯”,本身就是一种逻辑。

任宣决定,他要亲眼看一看。

第二天,刘贺的庭院里,果然多了几个被临时找来的、面带惊恐的乡野村妇,和几坛气味刺鼻的劣酒。

刘贺对此却“龙颜大悦”。他穿着那身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内袍,在院中手舞足蹈,强拉着那些村妇跳着不成章法的舞,又抱着酒坛,将浊酒洒得到处都是。

任宣就站在一处偏僻的廊下,像一道影子,冷冷地注视着这场闹剧。

刘贺似乎玩得累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院中的一口枯井,忽然拍手大笑起来:

“有了!有了!朕想到一个好玩的!”

他对着那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村妇,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说道:“你们!去给朕打水!把这口井打满!朕要在这井里……造一艘大船!朕要坐着船,去天上捞月亮!”

村妇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还不快去!”刘贺抓起一把泥土,向她们扔去,“谁不去,朕就把谁扔进井里当石头!”

这番疯言疯语,让远处监视的禁卫都忍不住发笑。

任宣的眉头,却在这一刻,锁得更紧了。

他缓步走了过去,每一步都沉稳而有力。他没有理会那些村妇,而是直接走到了坐在井边的刘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在做什么?”任宣的声音,第一次直接响在刘贺耳边。

刘贺像是才发现他,他抬起头,眯着一双醉眼,傻傻地看了任宣半天,才咧嘴一笑:“你是谁?是来陪朕一起造船的吗?”

“我问你,你在做什么。”任宣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冰冷。

“造船啊!你看不见吗?”刘贺指着那口枯井,理直气壮地说道,“朕要做一艘全世界最大的船!木头不够,就用天上的云彩来做!帆布不够,就用太阳的光来织!朕要坐着这艘船,去月亮上建一座宫殿,比这未央宫还大一百倍!到时候,朕就把你抓去给朕看门!”

他说得眉飞色舞,仿佛那艘不存在的船,已经扬帆起航。

任宣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刘贺的眼睛。他想从那双浑浊的眸子里,找到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但他什么也没找到,那里面只有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孩童般的狂想与疯癫。

“井里,造不了船。”任宣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冷冷地说道。

“为什么造不了?”刘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站起身,逼近任宣,几乎是脸贴着脸,大声反驳道,“井是圆的,天也是圆的!这井,就是天上的一个窟窿!朕把船从这个窟窿里开出去,不就到天上了吗?你这个笨蛋!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这番惊世骇俗的“疯子逻辑”,让任宣第一次,感到了无言以对。

你无法用常理去驳斥一个完全不讲常理的疯子。他所有的逻辑,都在他自己那个疯癫的世界里,完美自洽。

任宣沉默了。

刘贺却像是赢得了辩论,得意地大笑起来。他绕着任宣,又唱又跳:

“笨蛋!笨蛋!大笨蛋!

不如我的井底船!

一飞飞到天上去,

摘下星星当饭团!”

他唱着,笑着,最后竟一屁股坐在地上,抓起一把混着青草的泥土,津津有味地往嘴里塞去,一边吃,还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嗯,好吃!比宫里的饭好吃多了……”

看着这一幕,任宣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

他缓缓地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他走出很远,才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个还在吃土的、可悲的身影。

他眼中的疑虑,似乎消散了大半。或许,自己真的多心了。这个叫刘贺的废人,不是在伪装疯癫,他就是疯癫本身。一个连泥土都吃得津津有味的家伙,还能有什么威胁?

然而,就在任宣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坐在地上的刘贺,那张沾满了泥土的脸上,那双看似痴傻的眼睛深处,一抹冰冷刺骨的、清醒的光芒,一闪而逝。

他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

但他也知道,这场猫鼠游戏,才刚刚开始。这位绣衣使者,比他想象中,还要难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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