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东边天色泛着淡淡的鱼肚白。
八人抬的大轿刚出了西城骡马市胡同口,端坐其中的张居正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看了看,却只看到空荡荡的袖口。
他微微一怔,旋即想起手表是超越了这个时代的东西。
‘还真是不方便。’
张居正在心里忍不住吐槽了一声,一丝不爽悄然升起。
他随即抬脚,轻轻踩在轿子里的脚踏板上。清脆的“嗒”声响起,浩荡的轿队立刻停了下来。管家游七赶忙凑到轿帘前。
“老爷,有何吩咐?”
“几时了?”
“回老爷,刚刚出门的时候,门房刻漏上是寅时三刻。”游七恭敬地回答。
昨日散值时通政司的邸报已至,明确写着今日休朝。因此张居正出门比平日晚了些。若是上早朝,必须在寅时三刻之前抵达午门外等候;要是休朝的话则只需要在点卯之前赶到供职衙门即可,也就是卯时赶到即可。
张居正心中默算着时辰与距离,感觉尚早,便提了提自己的袖袍吩咐道:
“落轿!”
轿夫们急忙将轿子稳稳落下。张居正顺势掀起轿帘,弯腰走了出去。
游七一见张居正竟下了轿,顿时紧张起来:“老爷,您这是?”
“今日时辰尚早,我走一段路,活动活动腿脚。”
“啊!这……这成何体统啊!且不说老爷您不坐轿子有失朝廷体面,这万一有些个刁民冲撞了老爷,让老爷受了惊,这……”
“胡说!”张居正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哪来那么多刁民?都是我大明的子民!为官者若是处处避着百姓,那还有脸面谈什么为国为民?”
“可是……”游七还想再劝。
张居正已不想听他那套陈腐规矩,摆了摆袖袍,抬脚就向前走去。轿前的开路仪仗队缓缓从中间分开,为他让出一条通路。
张居正看着自己这浩浩荡荡的轿队,内心也不免有些惊讶。身为内阁次辅,这排场自然非比寻常。
八人抬的大轿已是顶级规制,轿前更有手持“回避”、“肃静”等官牌的府役、侍从组成的仪仗队开道。这还仅仅是次辅的排场。若等他升任首辅,那传说中的三十二抬大轿……张居正想都不敢想那将是何等煊赫的场面。
想得多了,脑袋便有些发胀。
昨日与那班老狐狸在朝堂上明争暗斗一整天,说实话他有些累,却又乐在其中——权斗的魅力确是无与伦比。但权斗归权斗,有一副强健的体魄才是根本。
昨夜游七已将那打好的第一只哑铃呈了上来。哑铃整体造型与他前世在健身房用过的相差无几,只是材质是实心铸铁,入手颇沉。
张居正看着这“跨时代”的健身器械,心中涌起一股难得的喜悦,二话不说拿起便做了几个标准的站姿哑铃弯举。
然而仅仅几下,胳膊便泛起阵阵酸痛。这具身体已步入中年,又常年伏案处理政务,严重缺乏锻炼,身体机能衰退得厉害。锻炼之事,确实急不得。
他将哑铃递回给游七,又吩咐他照此样式再做一只一模一样的,并分别打造外观相同、重量为十斤、十五斤、二十斤、二十五斤和三十斤的哑铃。
再腾出一间空房专门放置这些器械,收拾妥当后告知他,他要给那间屋子题个名!游七听得一头雾水,却也只能领命照办。
因此,才有了今晨这徒步的举动。
这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张居正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以原主目前的身体状况,能撑十年已是奇迹。
他必须开始慢慢制定适合自己的锻炼计划。既然高强度训练做不了,那就从最基础、最温和的恢复新陈代谢和心肺功能开始——徒步,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
张居正用鼻子深吸了一口北京城清晨的空气。
没有被一丝工业废气污染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格外沁人心脾。
借着这份清新,他抬脚朝着皇城方向稳步走去。
文渊阁·值房
当张居正踏入文渊阁值房时,里面已是人头攒动,气氛异于往常。
高拱和高仪两位阁臣早已到了,令人吃惊的是,值房内还坐着刑部尚书刘自强、兵部尚书郭乾、户部左侍郎魏学曾、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以及工科给事中程文。
张居正看着这满屋子的部堂高官,心中不免一震。
堂堂大九卿(六部尚书加都察院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卿)竟来了三位!不过他迅速调整了心态。
眼前这阵容,恰恰是高拱核心班底的集中亮相。
兵部尚书郭乾的到来,毫不意外。
此公与高拱私交甚笃。高拱二次起复重掌大权之际,正是他力排众议,将郭乾从南京工部尚书的清闲位置上,一举擢升为北京兵部尚书,执掌帝国百万大军,可谓一步登天,位极人臣!
但郭乾为人是出了名的“和事佬”,性格绵软,虽不乏主见,却只能依附并听命于高拱,成为其阵营中不可或缺的温和派代表。
户部侍郎魏学曾和工科给事中程文,皆是高拱心腹亲信中的铁杆,立场坚定,自不待言。
此刻更值得玩味的,是刑部尚书刘自强与左都御史葛守礼二人。
刑部尚书刘自强,字体乾,其晋升之路同样深深烙刻着高拱的印记。
隆庆二年,他以功拜户部右侍郎总督仓场,后转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南京户部尚书,再改任南京兵部尚书。
在刘自强自己看来,仕途已至顶点,再难寸进。
然而人生充满惊喜。高拱二次起复时,欣赏其清廉务实、一心为公的作风,竟破格提拔他为执掌天下刑名的刑部尚书!
如此火箭般的蹿升,自然引来无数同僚侧目腹诽。但高拱性格强势,又深得隆庆帝倚重,众人纵有微词,也只能将不满深埋心底。
张居正在脑中飞快地过滤着这些信息。
根据他对明史的熟稔,这几人对自己未来十年虽构不成致命威胁(大多在自己完全掌权后致仕),但此刻却都是高拱倚重的力量。
尤其是刘自强,此人深明大义,政务干练豁达,张居正内心对他其实颇有几分拉拢之意。
可惜,此人已被深深打上了“高党”烙印,绝无可能为他所用了。
最后,也是三人中身份最特殊的一位,便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字与立。
他与前两位不同,其官位并非仰赖高拱的庇佑或破格提拔而得。
葛守礼为官,素以清廉刚直、不阿权贵闻名朝野,堪称清流砥柱。他与高拱的私交,纯粹是出于对其为官清正、风骨凛然的由衷敬佩。
尤其是在不遗余力打压内宫太监势力、整肃朝纲这一点上,两人志同道合,理念高度契合。高拱在此事上的铁腕与决心,尤为深得葛守礼之心。
因此,葛守礼虽非高拱“嫡系”,却因其刚正不阿的品格和对共同政治理念的坚持,成为高拱可以信赖和争取的重要盟友。不过,也正是因为葛守礼的刚正不阿,在高拱倒台后,他对张居正的某些独断专行颇多不满,屡屡上疏反对,给张居正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张居正目光扫过这一张张或熟悉或严肃的面孔,心中已然明了:高拱今日摆出如此阵仗,必有雷霆万钧之事!
果不其然,在他刚踏进文渊阁值房的时候,高拱就疾步凑了过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叔大,你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