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大,你可来了!”高拱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不由分说便将张居正拉到值房中央那张宽大的主案前。张居正路过几位部堂时微微颔首致意,算是打过招呼。
高拱径直将一只蘸饱了墨汁的毛笔塞到张居正手中,声音低沉而急促:“叔大,署名吧!”
张居正微微一怔,茫然地接过笔,目光迅速扫向案上摊开的奏疏。仅仅数息之间,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那奏疏之上,字字如刀,句句含血,通篇弥漫着一股冲天杀气和毫不掩饰的滔天愤怒。每一行字,每一个指控,都仿佛要将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千刀万剐,剁成肉泥!字里行间透出的决绝与狠厉,令人心惊胆战。
张居正看着奏疏上那触目惊心的内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本就因昨晚初次尝试哑铃而微感酸胀的手臂,此刻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读书人发起狠来,真是不留一丝余地啊……’他心中暗忖。
高拱的声音沙哑,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和压抑不住的怒火:
“叔大!值此非常之时,阉竖冯保竟敢矫诏锁拿司礼监掌印孟冲!此獠之心,路人皆知!他这是要隔绝内外,挟制两宫,图谋不轨啊!”
他紧盯着张居正,目光灼灼,仿佛要烧穿一切阻碍。
“我已决意,即刻联络科道诸公,上疏弹劾此贼!清君侧,正朝纲!叔大,你素来沉稳有谋,此事,非你鼎力相助不可!”
张居正面色瞬间凝重如铁,眉头紧锁,沉声问道:
“孟掌印被拿了?何时的事!”
“嗨!此事容后再议,今日我等先把眼下的要紧事处理了再说。”
张居正点了点头,再次看向那封奏疏。
“元辅!冯保此举,确系胆大妄为,祸乱朝纲!矫诏拿人,隔绝中外,此乃动摇国本之举!辅亦深以为忧!”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低沉而有力:
“国事艰危至此,除奸佞,正本源,乃臣子本分!元辅既有此决断,辅自当竭尽所能,共赴时艰!”
他迎上高拱灼热的目光,眼神沉稳坚定,透着一股深思熟虑后的决断:
“联络科道,上疏弹劾,此乃正途。当务之急,需谋定后动,务求一击而中要害。辅不才,愿为元辅参详谋划,联络志同道合之士,共除国蠹!”
高拱看着张居正凝重而“坚定”的面容,听着他条理清晰、切中要害的回应,尤其是那句“竭尽所能,共赴时艰”和“共除国蠹”,心中郁结的愤懑仿佛找到了一个可靠的支点,紧绷的神经稍松,用力点了点头,用力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
“好!叔大!有你这番话,我心甚安!”
张居正不再犹豫,提笔在高拱的名字后面,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张居正。
高拱看到张居正签好字,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他拿起奏本,递给侍立一旁的工科给事中程文,语气无比慎重:
“阳林,此事干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望慎之又慎!”
“阁老放心!”程文双手接过奏本,欠身一拜,神情肃穆。
“下官定当竭力而为,不负阁老所托!”说罢,他转身便要退出文渊阁,去联络六科给事中的各部言官,准备将此奏本誊抄散发,以求声势壮大,形成群起攻讦之势。
然而,程文脚步还未迈出值房门口,一名小内侍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气息微喘。他见文渊阁内竟聚集了如此多位高权重的大臣,尤其是三位大九卿赫然在列,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定了定神,清了清喉咙,提起嗓子高声道:
“传陛下口谕——!”
内侍话音一落,文渊阁内众人,无论阁臣部堂,急忙撩袍跪倒在地,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内侍扫视一圈,继续宣道:“着文渊阁大学士、首辅高拱,次辅张居正,即刻进宫面圣!”
口谕念完,小内侍不再多言,转身便要离开复命。
高拱却立刻站起身,动作之快让内侍吓了一跳。这次高拱没有像昨日那般暴怒,反而语气异常温和地凑近小内侍,压低声音问道:
“小公公留步,敢问这道口谕,可是陛下金口玉言所出?”
小内侍闻言脸色微变,急忙道:
“高阁老这是什么话?奴才虽然进宫时日不长,但妄传圣旨是何等泼天大罪,奴才岂能不知?”
“唉!小公公莫要误会。”
高拱脸上挤出笑容,“不谷的意思是,这道口谕,是皇上亲口念给你听的?还是由他人通传于你?”
“自然是皇上亲口念的!奴才就在御前,亲耳所闻,绝无虚假!”
小内侍回答得斩钉截铁。
“嗯……”
高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而笑容更盛,语气更加温和。
“小公公辛苦跑这一趟,改日不谷必有谢礼相酬。”
他示意旁边侍从,差人恭敬地将小内侍送出了文渊阁。
高拱转过身,目光扫过刚刚起身、脸上犹带惊疑的众人,沉吟片刻,对已走到门口的程文道:
“阳林且慢!奏章暂且留下,就放在阁中。
联络各部给事中之事仍需去做,你且先行去办。待有了确切消息,不古再通知你等下一步。辛苦了!”
程文立刻领会,停下脚步,将奏本放回案上,再次躬身:
“阁老哪里的话!铲除国贼,以正朝纲!本就是我等六科给事中的分内之事,何来辛苦一说!下官这就去办,静候阁老消息!”
说完,他迅速退了出去。
高拱的目光转向魏学曾:“惟贯,你也先行离开,去忙户部事务。若需你协助,我会派人通知。”
魏学曾心领神会,起身向几位部堂和阁臣深鞠一躬,也快步离开了这气氛骤然紧张的值房。
“肃清兄,你这是……?”
左都御史葛守礼看着高拱这一连串的遣散动作,面露不解。
高拱叹了口气,目光深邃:
“与立兄,若这道口谕真是皇上清醒时所发,便证明圣躬的风寒已初愈。
此时若将我之门生故吏、六部言官聚集于文渊阁密议之事,被有心之人添油加醋传入皇上耳中……你说,皇上会作何感想?”
葛守礼闻言,沉默片刻,脸上闪过一丝恍然与凝重。
他明白了。
在这敏感时刻,首辅聚集私交甚笃的部堂高官和言官领袖于机要重地文渊阁密议,又是在皇帝病体欠安、内外隔绝的当口……这举动本身就极易授人以柄。
若被政敌抓住大做文章,扣上一个“勾结堂官、隔绝圣听、图谋不轨”的帽子,那罪名可就直达谋逆了!高拱此举,是迅速切割,以避瓜田李下之嫌。
葛守礼想通此节,不再多言,带头站起身,朝高拱微微欠身拱手:
“肃清兄思虑周全,是我等考虑不周。”
说罢,便率先走出了文渊阁值房。
兵部尚书郭乾和刑部尚书刘自强也非愚钝之人,自然也明白了其中利害,紧随葛守礼之后,默默退了出去。
刹那间,刚刚还人头攒动、气氛凝重的文渊阁值房,便只剩下三位阁臣,显得异常空旷冷清。
高拱的目光落在张居正身上,又看了一眼始终安静坐在一旁的高仪。
高仪心领神会,立刻站起身,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笑容,主动说道:
“肃清兄,叔大兄,皇上既召见你二人,便请速速动身入宫吧。阁中自有下官值守,二位不必忧心。
若遇实在棘手、难以决断之事,下官定会等二位回阁后再行商议定夺。”
高拱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对张居正道:
“叔大,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