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将书房内的两人身影映照的摇摇欲坠。
高拱放下酒杯,镇了镇神开口道:
“冯保敢如此肆无忌惮,所持者无非两点!”
他声音低沉,不紧不慢的说道。
“一是皇上病情,信息隔绝,两宫不明外廷实情,易受其蛊惑;
二是东厂爪牙凶悍,令人畏惧,百官噤若寒蝉!我们要破局,就必须从这两点下手!”
“哦?座主已有良策?”
魏学曾身体前倾,放下了手中的卷饼。
“其一,打通内宫关节!”
高拱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
“必须想尽一切办法,确认皇上的真实情况!更要设法将我等的忠心与冯保的狼子野心上达天听!至少要设法让两宫中的其中一宫有所警觉!孟冲虽倒,内廷未必就没有同情我等忠臣,不满冯保弄权之人!昔日孟冲手下,或与我等有旧的内官,此刻人人自危,但未必不能找到缝隙,传递消息!”
魏学曾静静地听着,仔细咀嚼着高拱的每一个字:
“座主此计甚妙。只是...学生听闻两宫后妃感情甚笃,常以姐妹相称,虽无血缘,却胜似血亲。
这传递消息,尤其是想只让其中一宫知晓...怕是有些难度,极易弄巧成拙。
寻找孟冲旧党传递消息倒是不难,但这些旧党如今自身难保,除了传递些消息,怕也起不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啊。”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谨慎,“学生愚见,争取其中一宫支持风险过大,稍有不慎,走漏了风声,座主的计划就会全部泡汤,到时座主恐怕也...危矣!”
魏学曾刚说完,却突然发现,高拱看着他,嘴角竟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魏学曾一时呆愣住了,不明所以。
“惟贯啊惟贯,”高拱缓缓摇头,“我何时说过,一定要争取其中一宫‘支持’了?”
魏学曾更加困惑,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拱手道:
“学生愚钝,还请老座主示下!”
“你且细想。”
高拱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了。
“若皇上真有万一,龙驭宾天,新帝年幼,垂帘听政者,谁的收益最大?谁又能真正掌权?”
魏学曾脑中念头飞转,脱口而出:
“那自然是太子生母,李贵妃了!”
“不错!”高拱眼中精光一闪,“那么,我们只要...适当地‘多’给陈皇后递递奏折,奏报一些看似紧要、实则无关大局之事,并且,刻意地绕开李贵妃...且不管这奏折所奏何事、结果如何...”
“妙啊!!!”
魏学曾瞬间如同醍醐灌顶,激动得几乎要拍案而起,强行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兴奋。
“座主高明!此乃‘阳谋’!只要奏疏只呈陈皇后,次数一多,李贵妃那边必然生疑!她会认为陈皇后绕过她,试图单独揽权,或是我等外臣只认皇后而轻视她这位太子生母!
天长日久,嫌隙自生,两宫后妃看似坚固的联盟,必将不攻自破!到那时,冯保失去的,就是两宫一致的信任!他的根基就松动了!”魏学曾越想越觉得此计精妙绝伦,直指人心深处最隐秘的猜忌。
高拱赞许地点点头,对学生的悟性感到满意:
“其二,联络外朝,共抗阉竖!我们要抢先一步,弹劾冯保!”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凛冽的狠劲,“绝不能任由冯保借着孟冲案,在东厂大牢里罗织罪名,步步紧逼,将火烧到我等身上!
我当以内阁首辅身份,联合六科十三道言官,上疏弹劾冯保!罪名要狠!要准!要让他百口莫辩!”
高拱略作沉吟,字字如刀:
“比如——僭越弄权,把持禁宫,隔绝内外!蛊惑圣听,谋害圣躬!私交外臣,图谋不轨,意图谋反!”
这几句话,如同淬了毒的匕首,带着冰冷的杀意,从高拱齿缝间迸出。
一股无形阴冷的萧杀之气瞬间弥漫整个书房,连烛火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魏学曾听完高拱罗列的罪名,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这其中的任何一条,都足以将冯保千刀万剐、诛灭九族!
“好!此计甚妙!以攻代守!”
魏学曾强压住心头的震撼,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
“孟冲之事,冯保必然会攀咬座主,与其被动防守,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将矛头直指冯保!把水彻底搅浑!”他激动地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杯盘轻响。
“正是此理!”
高拱呷了一口女儿红,眼神幽深。
“与其等着那阉竖发难,我们索性将整件事都捅出去,闹大!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让他冯保无处可躲!现在孟冲在他手里,杀,他肯定不敢轻易杀,毕竟牵涉太大;
但要救出来,对我们来说也绝非易事,甚至可能是个烫手山芋...”
“救他作甚?”
魏学曾话还没说完就被高拱打断了。
“我们此行之意,不就是逼冯保狗急跳墙,在压力之下,为了灭口或是泄愤,杀了孟冲吗?”
高拱放下酒杯,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那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草包,留着也是祸害!他若熬不住东厂的酷刑,胡乱攀咬,反是心腹大患!为了避免将来被他坑害,倒不如借着这个机会,让冯保替我们把他‘处理’掉!如此,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好!就这么办!”
魏学曾霍然起身,雷厉风行,“座主放心!工部都给事中程文,与我是多年至交,此人性情刚直,对冯保的做派早已深恶痛绝,亦欲除之而后快!我这就连夜去联络他,确保明日一早,弹劾冯保的奏疏就能呈递御前!其他科道言官,学生也当尽力联络,务必形成声势!”
“好!惟贯,此事就拜托你了!务必谨慎!”
高拱也站起身,用力拍了拍魏学曾的肩膀。
“学生明白!事不宜迟,学生这就去办!”魏学曾说着就要往外走。
“惟贯勿急!”
高拱叫住他,拿起桌上那包还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烟熏猪头肉和几张烙饼,利落地用油纸包好,“带上,路上垫垫肚子。这一夜,怕是要奔波劳碌了。”
魏学曾看着递到眼前的油纸包,心头一暖,也没再客套,伸手接过:
“多谢座主!学生告退!”
说完,他紧紧攥着那包还带着余温的食物,如同攥着今夜行动的信念,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高拱的书房。
西街胡同·张居正府邸
夜色已深,张居正的书房内,依旧亮着一盏孤灯。
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书房的宁静。
“进来。”
张居正头也未抬,声音平稳。
游七轻手轻脚地推门走了进来,躬身道:“老爷,打扰了。方才有个东厂的番子,说是奉了冯公公的意思,给老爷您送些东西。”
他边说边将一个巴掌大小、极为精致的紫檀木盒小心翼翼地放在张居正的桌案一角。
张居正的目光终于从书卷上移开,落在了那个木盒上。
盒子做工考究,表面打磨得光可鉴人,透着内廷造办处特有的低调奢华。
他神色不变,伸手打开盒盖。
里面衬着明黄的软缎,一枚龙眼大小、用洁白细腻的白蜡完美封裹起来的蜜丸,静静地躺在其中,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
张居正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那枚蜜丸。指尖微一用力,脆硬的白蜡壳应声碎裂,露出里面一团深色的蜜蜡。他耐心地剥开蜜蜡,一张卷成细条、薄如蝉翼的桑皮纸掉了出来。
他展开纸条,就着跳跃的烛光,目光快速扫过上面几行细小的字迹。
那字迹并非冯保惯常的馆阁体,而是某种刻意模仿的、略显生硬的笔迹,内容更是言简意赅。张居正看完,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
他随手将纸条揉成极小的一团,精准地投入旁边紫铜香炉那早已冷却的灰烬中。
“还有事?”张居正合上紫檀木盒的盖子,语气平淡地问向侍立一旁的游七。
“回老爷,是还有一事。”
游七连忙答道,“老太爷下午差人从江陵老家寄信过来了。老爷您忙于公务,表姐怕是家中有要事,便做主拆开看了。”
他说着,将一封已经拆开的信恭敬地放到桌案上。
张居正瞥了一眼信封,并未立刻拿起,问道:
“父亲大人有何事?”
“老太爷说,老爷您宦海沉浮,已经十年未曾归家了。眼看到了六月祭祖之期,老太爷心中甚是挂念,想问问老爷今年是否有时间回乡一趟,主持祭礼。”
游七顿了顿,继续道,
“呃...老太爷还说,荆州府知府赵贤赵大人,不知从何处听闻老太爷要主持祭祖,便亲自登门拜望,言辞恳切,执意要将祭祖之事大包大揽,言明所有费用皆由府衙承担,不用老太爷费心分毫。
老太爷觉得此事...有些拿不定主意,故特意写信来,想听听老爷您的意思。”
张居正闻言,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在外人看来,这无非是地方官员对当朝阁老父亲的攀附巴结,是再寻常不过的官场常态,受之坦然或婉拒即可,似乎无需千里迢迢写信来问。
但张居正深知,这个赵贤,却并非普通的攀附之徒。
赵贤与他张居正,乃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同科进士,有同年之谊。
在翰林院共事时,两人便性情相投,常于闲暇时举杯换盏,纵论古今,结下了颇为深厚的友谊。
赵贤为官,以干练务实著称,虽非湖广同乡,却因这份情谊,在任荆州知府后,对张居正远在江陵的老父亲多有照拂,逢年过节必有问候,处理张府事务更是尽心尽力。
此次听闻张父要主持祭祖,以赵贤的性格和与张居正的交情,主动提出承担费用,更像是出自朋友间的关怀与襄助,而非纯粹的谄媚。
“此事我知晓了。”
张居正沉吟片刻,语气依旧平淡。
“你无需操心,明日我自会亲笔给赵知府写封回信,说明情由。至于父亲那边,你同夫人商议,从府中支取一笔银子,连同我的家书一并寄回去,务必让父亲安心,祭祖之事家中自行操办即可,不必劳烦地方。”
“是,老爷。”
游七应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犹豫,但还是继续说道,
“老爷,还有一事...您前些日子吩咐小人做的那物件...小人已经做好了!”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黑布包裹、沉甸甸的东西,双手捧着,恭敬地呈到张居正面前。
张居正的目光落在那个黑布包裹上,原本沉静如水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骤然一亮,如同寒潭投入石子,漾起一丝极其少见、却异常锐利的精光。
他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那件哑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