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衙门
工部衙门的前厅此刻被挤得水泄不通。大大小小的樟木箱子、漆木箱子被工部吏员们小心地抬出来,在不算宽敞的空地上一字排开。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料、火漆和积尘混合的独特气味。
张居正身着素服,与工部尚书朱衡并肩站在最前面,面色凝重地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旧物。
“张阁老,这就是全部的世宗朝旧物,总共四百六十箱。”
张居正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看着一箱箱堆叠起来的丧仪旧物,也是微微皱了皱眉头。褪色的素白幡幢、蒙尘的鎏金铜器、有些发霉的楠木灵位托架、绣线黯淡的引魂幡......这些旧物看似很多,其实大多数都基本不能用了,修补这么多的旧物,其实不亚于重新制作一批出来。
“哎,想必张阁老也看出来了,这里的大多数丧仪用品,其实都快成废品了。”
他弯腰随手拿起一个鎏金铜烛台,那烛台底座已经变形,表面的金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暗沉的铜胎。
“您瞧瞧这个,当年置办时也是精工细作,耗费不菲。可存放日久,保管不善,加上虫蛀潮湿......如今修复它,所耗工料,怕是比新造一个也便宜不了多少!”
张居正眉头紧锁,他虽未亲至户部去谈银子的事,太仓的窘迫,已无秘密可言。从后续传来的消息可以推断出,高拱的户部之行,也不是很顺利。
而且朱衡的话,也道尽了工部的困难,清点旧物,本意是节省开支,旧物再用。可现在的现实是废物只能是废物,这些废物本身的价值所剩无几,修补这些废物的费用还不如新作一个出来。
整整四百多箱用具,真正能稍加利用的几乎寥寥无几。
‘这就有些头大了’张居正内心腹诽道。如今工部这边想要靠旧物省下一笔银子的奢望看样子是要泡汤了。
“朱部堂,你马上增派人手,将能用的,无比小心的清点出来,能修补的,立刻着人去请能工巧匠,立刻开始修补,若是实在是修补无望的,就登记造册,递交内阁,再由内阁审批,移交户部一并销毁报销,不必再浪费人力物力财力了。”
“下官明白!”朱衡听着张居正的安排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对于张居正的务实,没有让他强行变废为宝,令他压力顿减。
张居正沉思了片刻,转头问朱衡:
“朱大人,新帝登基所需用度,工部可曾仔细核算过?”
朱衡听出了张居正话里的意思,沉思了一会答道:
“新帝登基的一切用度,礼部所列条目甚繁,卤簿仪仗、宫苑部分修缮、百官朝服配饰等......工部初步核算,若按规制全新置办,就这几项,耗资......恐不下五十万两。”
“五十万两?”张居正一惊,接过了账册仔细查看起来。
朱衡心头一紧,忙解释道:
“单是百官朝服上恭贺新君登基时所佩戴的配饰,根据品级不同,就是一笔极大的开销,足足需要耗银十五万两左右,还有在京的皇室勋贵所需的一切配饰,那更不是百官可比的,就比如说皇太子的姥爷武清伯,礼部单独递交了一份账册过来,说是要与工部合商后再递交内阁,张阁老可先行阅览。”
朱衡说着就从袖兜里取出一份账册,恭敬地递给了张居正。张居正接过来,凝神翻阅。然而,他越看眉头锁得越紧,脸色也愈发阴沉,账册上某些条目在他眼中,已非仅仅是昂贵,而是透着一股荒谬与逾越的意味。
“这新帝登基,武清伯虽说是皇太子的外祖,身份尊贵,可也不用制备六套蟒袍吧?还有这项开销。”张居正说着手指了账册。
“这冠带为何要用金丝缝制?!自古金丝冠带,乃天子专属,象征至尊!何时一个伯爵,竟也能僭越礼制,妄图头戴金丝冠带了?!此乃大不敬!”?”
“这......下官也是有所犯难,所以才请示张阁老。”
朱衡顿了顿,“光这武清伯冠带一项,就要耗金两斤左右,这还不算手工费,还有蟒袍......武清伯专门差人来过工部,言明一定要按照最高规格制备,蟒袍上的游莽蟒纹皆要用金线缂丝......这么算下来了,六套蟒袍恐就要耗银七万两之巨......”
朱衡说完,就没再开口,因为他知道,这武清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工部尚书就能抗衡的,其实朱衡在看过礼部所送的账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武清伯僭越了,只是这武清伯身份尊贵,是当朝李贵妃的生父,皇太子朱翊钧的外祖,权势熏天,工部实在不敢轻易驳回,只能将难题推给内阁!
“逾制之物,一件也不许做!”
终于,张居正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短短七个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一、冠带之事,绝无可能!武清伯爵位,自有其规制冠服。金丝俵装,此乃天子威仪,非人臣可僭!工部即刻回复武清伯府:冠带用料,严遵祖制,按伯爵品级,用银线、玉饰即可!若再纠缠,便是其心可诛!本阁自会奏明两宫太后与陛下!”
“二、蟒袍!”张居正的声音更加冰冷,新帝登基,百官朝服尚需俭省,外戚焉能如此靡费?!六套?最高规格?金线缂丝?荒谬至极”
“蟒袍,赐服也,非寻常可着。武清伯既已有御赐蟒袍在身,登基大典时着现有赐服即可!
若其声称旧袍不堪用或遗失......工部可为其赶制一套!仅此一套!用料用工,按伯爵常服规制即可,绝不许用金线缂丝!所需费用,工部据实核算,报户部支应,本阁倒要看看,一套常服规制的蟒袍,能费几何?!”
“那武清伯那边问起来,下官如何回复?”
“照章办事,照章回复即可,若是他无理取闹,自有国法论处!”
朱衡还是有些犹豫。
“不如,张阁老进宫请示一下李贵妃再做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