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曹主簿一番叙述,张平安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扯。
若是这田正秋放在后世,怕不是被人称作大冤种这类角色。
若放进小说里,说不得还能写成个大奸似忠的反派种子。
不过念头只在心头一闪而过,面上却露出一丝正色,语气郑重地说道。
“曹叔,田先生行事仗义,心怀仁善,晚辈自愧不如,实乃当世君子也。”
曹主簿轻轻一叹,神色略带几分感慨:“可惜啊,好人终究难得好报。”
话锋一转,他把手搭在张平安肩膀上,声音微微颤抖。
“平安,你与我说句实话,这病你究竟有没有把握?”
张平安闻言,眉头微皱,略一沉吟后才缓缓开口。
“曹叔,恕我直言,此症极为刁顽,我实不敢贸然许诺。”
“但届时若能见其人,细察病况之后,若真有一线可救,我自不会袖手旁观。”
曹主簿闻言,眉间忧色略散,面上浮起一丝欣慰的笑意,拍了拍张平安的肩膀。
“平安,有你这句话,我便安心了。”
张平安心中早有盘算。
杨梅疮若在后世,首选自是青霉素,注射几针下去,立可见效。
可眼下是嘉靖年间,哪来的青霉素。
那些所谓虎杖煎汤,银花解毒之法,不过权宜之计,若病势已侵入骨髓,便是神仙也难回天。
但这话,却断断不可明言。
马车一路辘辘,终于在一处宅邸门前停下。
夜色沉沉,田府门前悬挂两盏红灯,隐约可见门匾之上写着田宅二字。
只见一位身着灰布直裰的中年人快步迎出,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正是田正秋之父田廷元。
他未待车停稳,已近前行礼。
曹主簿正欲下去,瞥见张平安人如老钟,脸色平静,却是没有动身的意思。
他不解其意,朝张平安打了个手势。
张平安不动声色,眼神却在四周一扫,瞥见门前下人手持灯笼,目光不时投来窥探之意。
他眉头微蹙,低声道:“人多眼杂,我这会儿还在守孝期间,随意出入他人府上,未免失礼。”
曹主簿这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道:“说的是,怨叔叔我疏忽了。”
当即下马车,快步上前,与田廷元低语几句。
田廷元神色一变,随即摆手,沉声道:“都退下。”
门前下人闻言,纷纷躬身退避。
张平安这才收起顾虑,拱手致意,随二人一同迈入府中。
田府内灯火通明,但气氛却压抑得厉害。
田廷元未多寒暄,领着他们绕过偏厅,径直往内院而去。
一路无言,唯有脚步声在石板上回荡。
走到一处厢房门前,他顿住脚步,叹息一声:“犬子就在里面,还请张神医入内一观。”
张平安轻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屋内一盏油灯被置于书案之上,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将案前那人侧脸照得分明。
田正秋瘦而挺拔,端坐在书案前,执笔如钩,正在临写一卷字帖。
张平安脚步方落,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只见那纸上所书:人主之明,贵在察臣,臣之忠诚,贵在自陈。
他眉眼微挑,心中暗道。
好家伙,此人读书不行,可写得一手好字。
只是他这念头方起,便又心头一凛。
灯火之下,田正秋虽专注于字帖,神色平静,但他左颊至下巴一带,隐隐可见几处淡红的斑点,还有一道已结痂的溃疡痕迹。
他心中已然有数,这病不是很严重,还是能救的。
张平安立在原地,望着案他写得专注,不由轻声笑道。
“田先生,好定力。”
那声音不高,却如一柄轻锤,敲在那绷紧的神经上。
田正秋身子猛地一震,笔一偏,墨点溅在了纸上。
他缓缓放下笔,转过身来,眼神中掠过一丝羞愧之色。
说他品行极好,却不是假的。
可是患得此病,连累父亲担心受怕,这便是不孝,因此他才心里有愧。
毫无征兆的。
他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苍白,声音颤抖。
“请神医救我,我还不想死啊。”
张平安略怔,随即神色凝定,未急着答话。
这时,田廷元与曹主簿先后走入。
田廷元正见自家儿子跪伏地上,声音凄楚,也是老泪流下。
田廷元眼圈顿时泛红,欲要上前搀扶:“秋儿!”
却被张平安抬手拦下。
“田老先生,莫动他。”
田廷元脚步一顿,满脸焦急,却终究听从劝止。
张平安缓步向前,站在田正秋面前,俯视着他,淡淡开口。
“先起来吧。”
“有件事我的说明,救你之前,你还需自救。”
田正秋闻言一愣,抬起头,眼中满是困惑:“神医此言,是何意?”
张平安目光平静,眸中却带着审视之意。
“就算我今日设法救你,暂缓病势,可若你仍执迷不悟,继续流连那等风月之地,那我救你又有何用。”
田正秋神色骤变,脸色瞬间惨白。
他的身体抖了抖,低头哆嗦着开口,嗓音干涩。
“我、我再也不去了,如今我只想活命,”
曹主簿看着这一幕,只觉胸口发堵。
他与田正秋素来相识,一道饮酒论诗,评帖讲学的时光仿若犹在眼前,如今却眼睁睁看着故人如斯模样。
他轻咳一声,转头向张平安说道。
“那个,平安啊,田兄他也算知错了,你就别再为难他了,赶紧帮他瞧瞧吧。”
田廷元心中早已翻涌,眼见张平安虽年轻却处变不惊,知道这次儿子性命全托在对方手中。
当即正衣肃容,语气诚恳说道。
“张神医,老夫田廷元,虽不敢妄言富贵权势,但在这南平县也算薄有虚名。”
“只要先生愿倾力相助,救我犬子性命,老夫愿以府中西厢书屋相赠,另备百亩良田,月供三十两银例,以为供养。”
张平安连忙摆手:“田老先生言重了,在下是看在曹叔叔的面上才来的,却不是为了钱财。”
曹主簿见气氛略缓,便顺势开口说道。
“平安,你之前不是说,这阵子坊间那些污蔑你的谣言甚嚣尘上么?”
他斜睨了一眼田廷元,话锋一转,带着几分不动声色的引荐意味。
“田家在南平根基不浅,生意遍及市肆,铺面伙计,脚夫跑腿人手充足,耳目众多。”
“若真有人刻意散布流言,想要把那人找出来,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田廷元眉头一挑,立即接上了话。
“哼,竟敢败坏张神医的清誉!”
“这等小人行径,就是与我田家作对。”
他拂袖而立,严肃说道:“此事老夫亲自出面查,三日之内,定叫那藏头缩尾的鼠辈无所遁形!”
张平安闻言,心中虽仍有些保留,但面上却微微一笑,起身一揖。
“如此,在下便先谢过老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