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凤谷的日子,像谷口的河水一样,缓慢而平静地流淌起来。
刘芒五人彻底褪去了山贼的影子,活成了最本分的流民模样,在谷口那片荒滩上扎下了临时的根。
天刚蒙蒙亮,刘芒就扛起那把豁口的锄头下地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刘家洼的田埂上,弯着腰,一下下刨着地里的石头和草根。
虽然这河滩地比刘家洼的硬土难刨百倍,石头硌得锄头直打滑,手心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但他干起农活来依旧格外卖力,也更有章法——先清理荆棘,再捡出碎石,最后用锄头把土块敲碎,平整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畦田。
汗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滴,砸在干裂的土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他却像是没察觉,眼神里只有专注。
赵四依旧改不了油滑的本性,嘴上喊着“干活干活”,手里的锄头却挥得有气无力,常常趁刘芒不注意就躲到树荫下抽烟,或者借口喝水蹲在河边磨蹭半天。
但他也知道这片荒地是眼下唯一的活路,不敢太过分,见刘芒真动了火气,便也只能悻悻地拿起锄头,嘟囔着“这破地能种出粮食才怪”,却也实实在在地干着活。
石头成了最忙碌的小身影。
他提着个破篮子,在河滩周围转悠,捡拾枯枝败叶当柴火,偶尔能在石缝里挖到几棵肥嫩的马齿苋,或者找到几颗野草莓,回来时总是献宝似的递给刘芒。
李二狗和孙大头则干些轻活,比如把刘芒清理出来的石头搬到远处堆起来,或者帮着赵四抬那些特别大的石块,两人动作迟缓,脸上总带着几分不情愿,却也不敢偷懒——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偷懒就意味着可能饿肚子。
每隔三天,柱子总会带着两个壮丁准时出现在谷口。
他们从不靠近,就站在划定的边界线外,远远地打量着这片荒地,目光像鹰隼一样锐利,检查着开垦的进度,确认他们没有越界,也没有搭建什么可疑的东西。
有时他们会丢下一小捧最劣质的盐巴,颗粒粗大,还混着沙土,扔在地上像块石头;有时则什么都不带,只是冷冷地看一会儿,便转身离开,全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谷里的村民偶尔会赶着牛车从远处的土路经过,车上装着新收的蔬菜或谷物。
他们对刘芒等人视若无睹,眼神里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疏离,偶尔有孩子好奇地探出头张望,会被大人厉声呵斥着拉回去,仿佛他们是什么会传染的瘟疫。
日子清苦得像掺了水的野菜汤,但奇怪的是,刘芒却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宁。
没有了刀光剑影,没有了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威胁,每天睁开眼,唯一的念头就是把地种好。
夜晚,五个人挤在用树枝和茅草搭成的窝棚里,窝棚四处漏风,挡不住多少寒气,却能隔绝外面的风雨。
听着谷内隐约传来的狗吠声,还有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栖凤谷居然还有更夫,这在乱世里简直是奢侈。
刘芒常常会恍惚,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刘家洼,回到了那个虽然贫穷却安稳的家。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总是藏着看不见的暗流。
赵四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了。
他常常在干活时偷偷瞟向谷内的方向,尤其是看到谷民赶着满载粮食的牛车经过时,眼睛里会闪过一丝贪婪的光。
这天傍晚,趁着李二狗和孙大头去河边打水,赵四凑到刘芒身边,压低声音嘀咕:“芒子,你不觉得这谷里有点太肥了吗?”
刘芒埋头整理着刚捡出来的石头,没抬头:“啥意思?”
“你想啊,”赵四往谷内的方向努了努嘴,声音里带着蛊惑,“咱们在这鸟不拉屎的荒滩上拼死拼活,估计到秋收也落不下多少粮食。
可他们呢?住着好房子,吃着饱饭,还有耕牛!就凭咱们几个,真要想干点啥,未必……”
“住嘴!”刘芒猛地抬起头,眼神严厉,“忘了林老的话了?忘了黑风寨的下场了?”
赵四撇了撇嘴,没再往下说,却在转身时嘟囔了一句:“守着金窝窝讨饭吃,我可不甘心……”
他的话像一颗种子,落在了李二狗和孙大头心里。
这两人本就意志不坚定,被赵四私下里撩拨了几次,干活越发懈怠,眼神也开始游移不定,常常趁刘芒不注意就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
刘芒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不知道该怎么阻止。
他知道赵四的本性,也知道李二狗和孙大头的贪婪,这片看似平静的栖凤谷,对他们来说,或许更像是一块诱人的肥肉。
更让他不安的是,栖凤谷内部似乎也并非铁板一块。
那天他正在开荒,远远看到两个谷民在田埂上争吵,起因好像是为了灌溉的水流,两人越吵越凶,最后居然推搡起来,差点动了手,直到柱子闻讯赶来,厉声呵斥了几句,才把两人拉开。
虽然只是件小事,却让刘芒意识到,这个看似团结的谷落,也有着自己的矛盾和裂痕。
而最让他心神不宁的,是林老。
他不知道林老是有意还是无意,偶尔会出现在谷口附近的高坡上,拄着那根枣木拐杖,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他们开荒的方向。
他离得很远,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一个孤独的、挺直的身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但刘芒总能感觉到那道目光,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他身上,让他如芒在背。
他总觉得,林老那双深邃的眼睛,能看穿他所有的伪装,看穿他极力想要掩藏的过去。
那把被他偷偷埋在窝棚后面的锄头,那晚在黑风寨溅在上面的血迹,还有他内心深处对杀戮的恐惧和愧疚。
这天傍晚,林老又出现在了高坡上。夕阳的余晖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望着这片荒滩,望着窝棚,望着正在收拾农具的刘芒。
刘芒的手猛地顿住了,握着锄头柄的手心瞬间冒出了汗。
他不敢抬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
他知道,栖凤谷的日子,恐怕不会一直这么平静下去。
无论是内部的蠢蠢欲动,还是谷内潜藏的矛盾,抑或是林老那令人捉摸不透的审视,都像悬在头顶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他只能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握紧锄头。
在这乱世里,或许只有手里的土地和汗水,才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