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块被开垦出来的土地,只有巴掌那么大。
是刘芒跪在地上,用那把豁口的锄头一点点刨掉石头,又用手捻碎土块,整整忙活了三天才弄出来的。
土坷垃被筛得细细的,里面的碎石子捡得干干净净,像块精心打理的豆腐。
刘芒小心翼翼地从布包里倒出那点发霉的陈谷,谷粒又小又瘪,还沾着灰绿色的霉斑。
他数了数,总共不到三十粒。石头蹲在旁边,小手攥着衣角,紧张地看着他。
“看好了,得这样撒。”刘芒抓起三粒谷子,指尖微微颤抖,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他把谷子均匀地撒在地里,又用手掬起一捧细土,轻轻盖在上面,再用手掌压实——动作轻柔得像是在给婴儿盖被子。
做完这一切,他蹲在田埂边,看着那片湿润的泥土,夕阳的金光落在上面,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
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久违的、微弱却执拗的希望,像早春冻土下冒出的草芽。
“芒哥,这谷子…能活吗?”石头凑过来,小声问,大眼睛里满是担忧。
他见过太多颗粒无收的土地,知道在这乱世里,连种子都可能辜负人的期待。
“能!”刘芒用力点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只要好好伺候着,天别太旱,别下暴雨,总能长出点东西!石头你记着,有了地,就饿不死!地是最实在的,你对它好,它就给你长粮食。”
他想起爹在世时说过的话,那时候他总嫌爹唠叨,如今却觉得字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不远处的柳树荫下,赵四正低着头,用一块磨得光滑的青石打磨东西。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手上,能看到一把只有巴掌长的小匕首。
是他之前埋刀时特意留的后手,刀身锈迹斑斑,却被他磨得异常锋利。
听到刘芒的话,他嗤笑一声,头也没抬:“饿不死?就靠这点破地?等着喝西北风吧!”
他用匕首尖挑了挑指甲缝里的泥,眼神又瞟向谷内深处,那里炊烟袅袅,隐约能闻到饭菜香,“人家谷里的陈粮怕是能堆成山,咱们在这儿守着三十粒破谷子,简直是笑话。”
刘芒没理他,只是从河边捧来半瓢水,小心地浇在刚播种的土地上。
水流渗进泥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像是土地在贪婪地吮吸。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望向远处被暮色笼罩的栖凤谷。
夕阳的余晖给谷口的寨门镀上了一层金边,谷内渐渐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像散落的星辰。
有妇人呼唤孩子归家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带着寻常人家的烟火气;还有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清脆得像银铃。
那片被木寨门守护的天地,宁静祥和得如同传说中的世外桃源,与他们所处的这片荒芜河滩,仿佛是两个世界。
这地儿…真能待住吗?
刘芒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无数个疑问像谷口的蚊子,在他心头嗡嗡盘旋。
林老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总在他不经意时浮现。
那天在高坡上,老人沉默注视的样子,像根细针,时时刻刻扎在他背上。
他总觉得自己那些刻意掩藏的过往——黑风寨的血腥,锄头沾过的脑浆,甚至逃跑时的狼狈——都被那双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赵四越来越不安分了。
这几天他总借口找野菜往谷口边界凑,回来时眼神里的贪婪藏都藏不住。
刚才磨匕首时那阴恻恻的样子,让刘芒心里发紧。
他太了解这种眼神了,那是饿狼盯上猎物的眼神。
还有谷民们难以消融的隔阂。昨天他去河边挑水,远远看见一个谷民在洗野菜,他刚想打招呼,对方就像被蛇咬了似的,扛起菜篮子转身就走,连掉在地上的野菜都没捡。
那种根深蒂固的警惕和排斥,像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他们与栖凤谷之间。
刘芒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腰——那里空荡荡的,只有破衣服贴着皮肤的凉意。
他的锄头还埋在窝棚后面的草丛里,用石头压着,像个不能见光的秘密。自从在谷口交出武器后,只有握着那把锄头时,他才能感觉到一点踏实。
可现在,连这点踏实都成了奢望。
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再次攫住了他,像溺水的人抓不住浮木。
可当他低下头,看到石头仰着的小脸——那上面写满了依赖和信任,又看到脚下那片刚刚播下种子的土地,泥土里还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承载着他们微末的希望…
他忽然觉得浑身乏力,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了。疲惫地坐倒在田埂上,田埂的土块硌得屁股生疼,却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天边最后一丝霞光正在褪去,像被墨汁晕染的红纸,渐渐沉入远山背后。
“石头,”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像是在问身边的孩子,又像是在问自己,“跑…俺是真跑不动了…腿都快断了…可你说…这地儿…能是俺们的家吗?”
石头眨巴着大眼睛,没听懂他话里的复杂,只是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像平时刘芒安慰他那样:“有芒子哥在,就是家。”
刘芒看着孩子清澈的眼睛,鼻子突然一酸。是啊,有彼此在,或许就算是家了吧。
夜色渐渐浓了,像一块巨大的黑布,缓缓覆盖了整个河滩。
栖凤谷的灯火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温暖,却又遥远得像天上的星星,看得见,摸不着。
窝棚里,赵四早已打起了呼噜,鼾声粗重,带着酒后的含糊;李二狗和孙大头挤在一起,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大概是累坏了。
刘芒蜷缩在最外侧,背靠着冰冷的草席,听着身边此起彼伏的鼾声,还有远处谷内隐约传来的更梆声——“咚…咚…”,那声音规律而沉稳,敲在寂静的夜里,也敲在他不安的心上。
他久久无法入眠。
眼前的安宁,像暴风雨前的平静,脆弱得不堪一击。
脚下的土地里,那三十粒发霉的谷种,能顶过贫瘠的土壤、可能的干旱和未知的风险,长出嫩芽吗?赵四那把磨亮的匕首,最终会刺向谁?林老那双深邃的眼睛,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无数个疑问在脑海里翻腾,搅得他心口发闷。
这是第一卷的尾声,却不是结束。
他们暂时停下了逃亡的脚步,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喘息,播下了一点希望的种子。但未来会怎样,没人知道。
或许明天就能看到谷芽破土,或许下一刻就会被赶出栖凤谷,或许…
刘芒闭上眼睛,把脸埋在膝盖里。至少今晚,能暂时喘口气。
至于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夜色更深了,只有那片刚播种的土地,在黑暗中沉默着,孕育着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