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果然没给他们好脸色。
他从谷里拖出一个破麻袋,往地上一摔,里面滚出两把锄头——锄头刃都快磨平了,边缘豁了好几个口子,木柄也裂了缝,用几根粗铁丝勉强捆着,一看就知道是谷里没人要的废品。
麻袋里还有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一小袋陈谷子,谷粒又小又瘪,还混杂着不少沙土和霉点,凑近了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
最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黑乎乎的东西,扔给刘芒:“就这点盐,省着点吃。”那盐块硬得像石头,表面坑坑洼洼,还沾着草屑。
“跟我来!”柱子没多余的话,转身就往谷口下游走。
刘芒扛起那两把破锄头,赵四拎着谷种和盐,李二狗和孙大头互相搀扶着,石头紧紧跟在刘芒身后,一行人默默地跟着柱子。
走了约莫半里地,柱子在一片河滩地边上停下,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碎石:“就这儿了!”他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了个大概的范围,“东边到那棵歪脖子柳树,西边到河沟,北边别过这条土埂,南边…随便你们往河滩里延伸,反正都是石头。”
这哪里是什么“地”?分明就是片被河水遗弃的荒滩。
满是磨圆了的碎石和尖锐的石片,半人高的杂草和带刺的荆棘疯长着,根须在石缝里盘结,看着就叫人头皮发麻。
偶尔能看到几块裸露的泥土,也是干硬得像砖块,裂缝能塞进手指头。
“自己找材料搭窝棚!”柱子冷着脸警告,眼神像淬了冰,“喝水去下游挑,别往谷里的水源凑!
记住了,不许越界,更不许偷偷进谷,哪怕是靠近谷民的田埂都不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最后落在刘芒身上,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林老的话都记住了?
别耍花样,谷里的人眼睛亮着呢。
每隔三天,我会来看看你们死了没,顺便查探查探动静。
要是敢乱来…”他掂了掂手里的柴刀,刀身反光晃得人眼睛疼,“别说我没提醒你们,这谷里的土,埋过不少不长眼的东西。”
说完,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他们五人站在这片荒芜的河滩上,像被世界遗弃的孤儿。
看着眼前这片除了石头就是杂草的荒地,再看看手里那两把连石头都未必砸得动的破锄头,还有那袋发霉的谷种,李二狗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脸上满是绝望:“这…这能种出粮食?怕是连草都长不好吧…”
孙大头也耷拉着脑袋,声音带着哭腔:“还不如在山里逃荒呢…至少不用干这要命的活…”
赵四则蹲在地上,捻起一把土,放在手里搓了搓,眼神闪烁不定,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是在琢磨怎么偷懒,还是在掂量着要不要偷偷摸摸进谷里捞点好处。
只有刘芒,在沉默了片刻后,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疲惫,带着释然,还有一丝压抑已久的激动。
他慢慢蹲下身,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抓起一把混杂着碎石和草根的泥土。
泥土粗糙、贫瘠,硌得手心发疼,却带着一种让他心安的、属于大地的微凉气息。
他用力攥紧,感受着泥土从指缝间滑落的触感,那是他熟悉的、久违的感觉。
土地!是能种地的土地!
不管这片地有多贫瘠,不管工具有多破烂,至少,他终于又摸到了泥土!
从刘家洼逃出来,颠沛流离这么久,他像一棵被拔起的庄稼,终于又有了可以扎根的地方。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胀感涌上鼻尖,眼眶瞬间就热了。
他想起了刘家洼的那几亩薄田,想起了爹在世时教他耕地的样子,想起了春天播种时的期待,秋天收获时的踏实…那些被战火和逃亡掩埋的记忆,此刻因为这把粗糙的泥土,重新变得清晰。
“石头,赵四叔,二狗,大头!”刘芒猛地站起身,脸上露出了逃亡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点生气的笑容。
那笑容里依旧带着疲惫和风霜,却像雨后初晴的太阳,驱散了些许绝望的阴霾,“咱们…有地了!”
他晃了晃手里的破锄头,虽然锄头刃钝得可怜,却被他握得紧紧的:“干活吧!先把窝棚搭起来,不然晚上得淋雨!搭完窝棚,就开始除草、捡石头,总能开出能下种的地!”
石头看着刘芒眼里的光,小脸上也露出了笑容,用力点头:“嗯!俺帮芒子哥捡石头!”
赵四被刘芒的情绪感染,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撇了撇嘴:“哼,也就是你,这种破地也能看出盼头。
行吧,搭窝棚就搭窝棚,总不能睡在露天里喂蚊子。”
他眼珠一转,指着远处的树林,“我去捡点树枝,你们几个去河边搬点石头当地基。”
李二狗和孙大头虽然还是愁眉苦脸,但看着刘芒和赵四都动起来了,也只能跟着行动。
李二狗瘸着腿去捡干草,孙大头则慢吞吞地往河边挪,准备搬石头。
刘芒拿起那把相对“完好”的破锄头,走到一片杂草最茂密的地方,深吸一口气,猛地扬起锄头,用力砸向一块半埋在土里的顽固石头。
“铛!”
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河滩上回荡。锄头刃被弹得老高,震得他虎口发麻,石头却只被砸掉了一小块边角。
但这声脆响,落在刘芒耳里,却像是…开荒的号角?
他甩了甩发麻的手,再次扬起锄头,砸向那块石头。
一下,又一下,汗水很快顺着额头往下淌,滴进干燥的泥土里,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石头看着他专注的样子,也跑过来,用小手帮忙拔草,虽然拔起的都是些细弱的杂草,却干得格外认真。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这片荒芜的河滩上,给冰冷的石头和枯黄的杂草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远处的栖凤谷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隐约传来几声狗吠和孩童的嬉笑声,那是属于别人的安宁。
而他们的安宁,需要用自己的双手,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一锄头一锄头地刨出来。
刘芒看着渐渐成型的窝棚框架——用树枝搭起的简陋骨架,上面铺着干草和树叶,虽然简陋,却能遮风挡雨。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了扬。
逃亡的路还没结束,但至少,他们有了一个临时的“家”。
而土地,永远不会辜负认真耕耘的人。他相信,只要肯下力气,这片荒地总有一天会变成良田,而他们,也能在这乱世中,寻得一席之地。
他再次扬起锄头,砸向坚硬的土地,那“铛铛”声,在空旷的河滩上回响,像是在向这片土地宣告:他们来了,他们要在这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