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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胜门军营,寂静过后,轰然炸响,三千新军扯着嗓子震天叫好。

宣大军人喊马嘶,痛骂“老匹夫”之声如浪潮。

徐承略旧部最为激动,他们自进入京城后,人人敬仰,处处优待,何曾受过此等奚落。

百骑喝骂间,独眼龙火往上撞,早已催马挥刀直奔老将。

“老匹夫,此等年纪还不回家抱孙儿,得了疯癫不成?在此胡言乱语。”

闻人言“老”,老将须发怒张,拍马向前时枪尖连颤三下:

“黄口小儿,敢在阵前论尊卑?且接我这招!”

独眼龙目中无他,唯将督师及高敬石诸将视为神邸;面前纵是百战老将,亦如草芥,视之漠然。

然他刀未抡圆,老将枪尖已抵住喉结,惊觉甲胄不知何时被挑开三寸。

枪尖划破颈侧油皮的瞬间,老将忽的定住枪势——血珠刚渗出来。

他倒先笑了:“慌什么?某这枪,专挑敢在阵前叫嚣的小崽子。”

独眼龙感受着颈间森寒,直觉背脊发凉,额头冷汗瞬间滴落。

抱拳时甲胄轻响,一滴汗珠砸在护腕裂痕上——正是老将枪尖挑开的那道。

“多谢老将军手下留情!”独眼龙羞愤欲死,丢下一句话,拨马便走,斩马刀还丢在地上都忘了捡。

校场传出兵器坠地的脆响,众悍卒喉结滚动着吞咽着唾沫。

他们连招式都未看清楚,独眼龙便败下阵来。

徐承略眼中精光暴涨——好个骁将!

他朝高敬石一抬下巴:“去,称称斤两!”

“哈哈~”豪迈笑声伴着急促的马蹄声打破校场寂静。

高敬石催马来到校场中央,蛇矛在地上划出一溜火星。

他盯着老将手中的镔铁枪,眼尾微微发颤:“好枪!高敬石特来领教。”

老将看着高敬石的蛇矛,收起散漫之态,“老朽石敬岩,见过高将军!”

观阵的徐承略手指摩挲着淬鳞枪,目光从校场飞溅的火星上收回。

他忽然侧过身,朝身旁按剑而立的李邦华扬起眉梢:“李大人,可知石敬岩来历?”

李邦华盯着校场激斗的枪影,耳中矛枪相磕的脆响密如急雨。

“白发老卒名‘石敬岩’,常熟人,万历年间二江苗乱时,他曾单枪挑了三苗酋的首级。

刀头血未干,就被监军参了本,说他“滥杀邀功”。”

李邦华目光掠过石敬岩翻飞的枪缨,声线沉了半分:“再之后,这位当年的参将在蓟州做了十年守备。

听说我要为伯衡选精兵,这老儿直接砸了酒坛。”

李邦华忽然笑出声,“满营将校争破头,偏他往校场中一戳枪,枪尖入土半尺纹丝不动,竟没人敢上前争。”

兵器相撞的锐啸中,他放低声音:“军中都传他“刚得像铁,耿得像枪”。

当年在贵州,上司索贿,他把军饷摆在案上,说“末将只有这百斤力气,要拿便连人一起扛走”。”

校场忽的静了一瞬,却是高敬石战了三十合退走。

李邦华望着老将甲胄上三十年的凹痕,忽然叹道:

“这样的人,在别处是块扎手的铁,在你帐下,却是柄开了刃的刀。”

校场鼓声如雷,朱可贞、潘云腾诸将轮流与石敬岩交战,交手三五十合既抽身退走。

回到阵前,皆交口称赞石敬岩枪法精妙,老当益壮。

最后,王来聘横刀交铁枪,八十合火星溅甲,二人同时收势,刀枪顿地铿然。

王来聘见石敬岩连战数场仍精神抖擞,不由开口赞道:“老将军枪法,直追廉颇破秦!”

石敬岩心中惊涛翻涌,督师麾下尽是骁勇善战之将。

从前只道自己勇冠三军,如今方知是坐井观天了。

闻得王来聘话语,忙收起心中思绪,同样赞道:“将军横刀,胜似李牧却胡。”

二人相视大笑,携手趋步至徐承略跟前。

石敬岩见徐承略少年英武、眸中锐意凛然,心中称奇。

再思及他力挽狂澜的赫赫战功,愈发肃然起敬。

石敬岩将铁枪戳进冻土,单膝触地行礼:“蓟州老卒石敬岩,拜见督师。”

徐承略伸手虚扶时触到石敬岩甲胄上的冰棱,知老将出汗不少。

“老将军神枪可裂三牛,今日见这连番恶斗,倒像是冰天里淬了把新刀!”

石敬岩得徐承略认可,心怀激荡下,又是一礼:

“末将这杆枪,纵能裂牛百头,终是督师帐前刃。刀锋所指,皆是大帅旌旗所向!”

徐承略含笑点头,随即看向校场六千劲卒,忽的振臂一呼,声震辕门:

“今日犒军,酒肉俱备!传令各营——凡披甲执锐者,无论新卒老将,皆列席共饮,日后便是生死袍泽。”

校场霎时炸开了锅,刀枪顿地声混着叫嚷声震天响。

众士卒皆道:“跟着督师大人不仅能吃饱,还有酒肉解馋,这条命便卖给督师又如何?”

徐承略抬手止住喧哗,继而转身对顾晦朗笑:

“牛羊尽宰,酒窖搬空!告诉儿郎们——凡饮此酒者,徐某必带其归乡;凡折戟者,徐某抚其孤寡!”

诸多悍卒甘愿通过较武选拔至此,缘由有二:

其一,军中向以强者为尊,徐承略率部重创无敌的后金军精锐,其势若神,早被传为军中传奇。

男儿谁不慕英雄?自然盼着投身其麾下,效命于这等虎将帐下。

更兼,徐承略将朝廷所赏四十七万两白银尽出,充作战死士卒的“烧埋银”。

此等义举,令全军上下感佩。连阵亡者身后事都思虑周全的主将,又岂会苛待麾下活人?

是以,四方劲卒闻讯后,无不为之动心,纷至沓来。

此刻,闻听徐承略的铿锵之词,校场上的欢呼声突然裂开一道缺口。

当啷——不知谁的腰刀坠地,铁器撞击声刺破喧嚣。

前排古铜色壮汉的脊背突的有些佝偻,骨节粗大的手死死攥着胸前战袄,浑浊的泪珠砸在青筋暴起的手背。

西北角铁塔般的刀牌手突然撕开衣襟,露出横贯胸腹的旧疤,喉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这呜咽如同一颗石子投入了寂静的湖面,在人群中荡起层层涟漪。

他们缺饷少粮,少则三月,多则半载,即便饷银到手也从未足额过。

“老子们啃过马粪混的豆饼!”有人突然吼,破嗓子惊飞辕门寒鸦。

“伤病了拿尿冲伤口,断腿用弓弦捆!三娃子咽气时攥着半块发霉炊饼……”话没说完就被哭声呛断。

他们等这碗热乎抚恤等了三年,等这声“带你们回家”等白了鬓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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