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门大营的牛皮帐里,牛油灯芯“噼啪”爆着火星。潘云腾等将正焦急的等待着徐承略。
高敬石甲叶哗哗作响,在帐中来回踱步。
王来聘用粗布擦拭着雁翎刀,猛地按住刀柄:“老高别晃了!再晃刀鞘该磨穿了。”
“城外京观堆着百姓人头!”高敬石踢翻矮凳,“建虏嚣张至此,俺恨不得现在就开城门!”
朱可贞将矮凳扶好,尚未好利索的疤痕随眉峰绷紧:“食其肉、寝其皮都轻了——”
话未落,白慧元轻叩桌案,短须下笑意从容:“督师必能请旨。”
高敬石撇嘴:“你会算卦?”
“非算卦,是算人心。”白慧元指腹划过舆图上的“皇城”标记,
“当今陛下继位以来,哪次战事不催?满桂战永定门、赵率教救遵化,哪次不是急诏频传?
如今后金围城,皇帝比咱们更急,只是朝中无策。督师此去,正是递梯子。”
正在此时,帐外突然传来战马嘶鸣声,徐承略染着霜寒的铁甲已撞进大帐。
手中黄绫诏书在朔风里猎猎作响,宛如裹着龙吟的烽火。
也就是这一日,既崇祯二年,腊月二十八,三千陕西边军夤夜抵京,铁甲撞碎右安门积雪。
翌日晨钟未响,九千关宁铁骑踏破广渠门晨雾,祖大寿马槊挑落檐角冰凌。
同日午时,残甲浴血的宣府军与大同军合流于德胜门军营。
三千人沉默列阵,刀痕累累的盾牌拼出宣大两镇最后的铁壁。
徐承略按剑巡营,残破旌旗朔风中如利戟指天。
能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哪个不是刀头舔血的百战死士?
“好!”他猛击胸甲,豪气干云!还从未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三千柄腰刀应声出鞘,寒光劈开京畿阴云:“后金的血该浇透永定河了!”
暮色四合时,李邦华率三千铁甲踏碎了德胜门的石板。
这是从京畿各地驻军中,为徐承略遴选出来的精锐。
他们甲胄上犹带着蓟州的雪痕、通州的寒霜,更有人腰间悬着京营夜不收的三连发手弩。
此刻,这些染血的刀刃终是归了徐承略的虎符。
校场冻土泛着青灰,三千铁甲如刀枪栽进土里,惊的鸦雀飞起。
徐承略按剑而立,目光扫过前排老卒——
古铜色面庞上刀疤纵横,腰间雁翎刀的刀柄磨得发亮,铁血之气混着战马的腥臊扑面而来。
最令他心弦震颤的是竟有八百铁骑,甲光灼目如银龙翻浪。
徐承略喉结滚动,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剑柄螭纹,眼底终于漫上一丝热意。
此处,不仅有随自己从尸山血海里蹚出来的百骑,还有宣大残军的百余精骑。
算上这八百骁骑,自己麾下铁骑竟破千数。
“伯衡可看出门道?”李邦华的声音自侧后方传来。
兵部右侍郎特意卸了官服,腰带上的玉珏轻晃,袖口还沾着星点泥渍,显然是一路跋涉至此。
他得意的虚指骑兵方阵:“各营总兵跟我打擂台呢。通州王参将抱着花名册蹲在城门口,
说“我这二百骑是穿开裆裤就练骑射的子弟兵,选了他们比扒我皮还疼”。”
他忽然笑出了声,指着新骑中某个络腮胡骑兵,
“那汉子本是蓟州前锋营的,他们总兵派快马追到了京师,到底没追上咱的调令。”
徐承略看着校场中央的三千铁甲,频频颔首。
目光移向东面,那里是自己的原从旧骑;再转向西面,那是三千宣大悍卒所在。
六千精锐盘踞校场,虽无声,但散发出的杀气,却冲的鸦雀振翅惊走!
校场东头忽炸起一声砂纸磨骨般的嗤笑,正是跟随徐承略与后金血战连场的老骑。
“披得光鲜有甚用?”说话的是百骑里的黑面独眼汉子。
一眼蒙黑布,一眼露凶光,正是百骑老兵“独眼龙”。
他独眼扫过新骑锃亮的甲胄,喉间滚出一声饿狼护食般的低咆:
“永定门剁翻三十颗鞑子头那会儿...”突然啐口唾沫,“最怂的弟兄刀把子都没软!”
刀尖突然抵地,“咱这身腥气是刀快刮出来的,不是铁片子晃出来的!”
话落,百骑同时扬蹄嘶鸣,爆发出的血腥杀伐之气轰然涌动。
他们要让这些新来的与宣大残部明白:
唯有他们,才是跟随督师从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铁杆心腹!
唯有他们,才配称得上督师麾下最死忠、最剽悍的锋刃!
这头等精锐的旗号,除了他们,谁也甭想染指!
百余老骑,放开气势,直冲得旌旗翻卷,残阳蒙尘;铁蹄踏处,冻土震动,竟荡起金戈般的嗡鸣。
“呔!那黑炭头!你们是能打,爷爷们认!”
校场西侧宣大百余精骑里跳出个铁塔般的汉子,胸前铁甲布满刀痕。
那铁塔汉子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草熏得焦黄的槽牙,“但咱宣大铁骑,也是刀口舔血的主!”
说到这里突然暴喝一声:“见过被踏平的尸山没?听过震天的战鼓没?”
铁塔般的汉子猛拽缰绳,战马人立嘶鸣。
百余宣大铁骑同时翻腕亮刃,刀脊反射的血色残阳泼满城墙。
他们同样是百战淬出的铁血精锐!骨子里同样淬着不灭的傲气!
刀锋下凝着睥睨诸军的威势!为督师效死之心,更是坚逾精钢!
宣大铁骑战马鬃毛炸立,前蹄刨地声如闷鼓,后蹄铁掌刮起碎石飞溅,生生将夯土刮出半尺深沟。
徐承略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三股骄兵悍将,恰似三柄未开刃的宝刀。今日这番较劲,正是要以彼此为磨刀石!
“哈!哈!哈!”
忽的,一老将自新骑阵中催马而出,面色古铜,精神矍铄,花白胡须飘洒胸前。
手中铁枪扬起,声若锈刀刮骨:“聒噪!宣大的崽子听好了——老朽在贵州剁狼头那年,你们爹娘还没滚到一个炕上!”
老将说完,转向徐承略旧部,“永定门外,老朽若是跟着督师——”
双目微眯,手捋须髯缓缓出声:“老子砍的建虏脑袋,够垒成你们祖坟的镇魂塔!”
老将虚空挽了一个枪花,“都他娘给老子收声!这铁枪挑过万历三十三年的逆贼——”
徐承略盯着那式枪花收招的尾势,眸中精光一闪:
庖丁解牛,神技自显。能将铁枪用至此等境界,必是良将。
老将花白胡须上沾着唾沫星子,铁枪虚空划过徐承略旧部及宣大精骑。
“轮得到你们这群没冻掉过脚趾头的崽子耍横!”
校场死寂!
老将花白须发在朔风中如败草狂舞,铁枪横沉,身形挺拔如定海铁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