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暖阁内,浓稠得化不开的药味与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令人窒息。巨大的蟠龙御榻前,数名太医院院判、御医跪伏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冷的金砖,身体筛糠般抖着,汗水混着恐惧从鬓角滚落。他们面前的矮几上,散乱地摊着银针、药罐、还有几块被暗红血渍浸透的布巾。
“废物!一群废物!”王承恩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和滔天的愤怒在死寂中回荡,“吊不住皇爷的脉!养你们何用?!都哑巴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剐着跪在最前面的太医院院判孙承宗(非蓟辽督师同名),那眼神恨不得生啖其肉。
孙院判花白的胡子抖得不成样子,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王…王公公息怒…陛下…陛下脉象…浮大而芤,重按几无!如葱管中空,又似沸釜扬波!此乃…此乃气随血脱、元阳暴越、真阴耗竭之亡阳绝脱险症啊!非…非寻常汤石能挽狂澜…臣等已用了独参汤急固元气…可…可陛下龙体似有宿瘀内阻,药力难入,强行灌服,反激其呕血不止…”他语无伦次,显然已乱了方寸。朱由检那凶险到极致的脉象,还有那仿佛身体本能都在排斥药力的诡异反应,让他们束手无策。
“吊不住皇爷的命!你们统统都得陪葬!!”王承恩状若疯魔,扑上去揪住孙院判的衣领,口水几乎喷到他脸上。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御医们牙齿打颤的声音。绝望如同冰冷的铁钳,狠狠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暖阁外传来一阵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女声:“王承恩,松手!”
是懿安皇后张嫣!
王承恩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猛地松开孙院判,转身扑倒,声音带着哭腔:“娘娘!娘娘!您快救救皇爷!救救皇爷啊!”
张嫣一身素净常服,发髻微乱,显然也是匆匆赶来。她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那双凤眸却沉静如水,仿佛能看透一切虚妄。她没有理会王承恩,目光直接落在龙榻上那个形销骨立、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的年轻帝王身上。她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痛彻心扉的悲悯。
“都退下。”张嫣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娘娘!这…”王承恩和御医们愣住了。
“退下!”张嫣的语气加重了一分,“守住门口,十步之内,不许任何人靠近!违者…格杀勿论!”最后四个字,带着冰冷的决绝。
王承恩浑身一凛,看着张嫣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再看看榻上生死悬于一线的皇帝,一咬牙,挥手示意:“都…都退出去!快!”御医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暖阁。王承恩深深看了一眼张嫣,也躬身退到门口,手已按在了腰间的短刃柄上,如同一尊门神。
暖阁内,只剩下张嫣和昏迷的朱由检。
张嫣缓步走到榻前,俯身,伸出纤长却异常稳定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搭在朱由检冰冷的手腕上。她的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温热,甫一接触,朱由检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脉搏,竟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张嫣的眉头深深蹙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更加深重的凝重。
“果然…”她低声自语,声音微不可闻,“心脉如悬丝…肝风挟痰…瘀热蒙蔽清窍…”她似乎对朱由检这诡异凶险的状态,早有预料。
她不再犹豫,转身从随身携带的一个不起眼的紫檀小药箱中,飞快取出几样东西:一个巴掌大小、通体温润的羊脂玉药瓶;一个细长的、以紫檀木为盒的针囊;还有一小块用油纸包裹、色泽暗红如凝血、散发着浓烈异香的药材。
“李太医!”张嫣对着暖阁内一处阴影,轻声唤道。
阴影无声地波动了一下,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布袍、身形清瘦、面容古朴如同山岩的老者,悄然出现在烛光之下。正是张嫣从太医院深藏不露的典籍库中请出的退隐国手——李青云!他须发皆白,双目开阖间神光内蕴,如同深潭古井。他手中捧着一个古朴的陶制药碾。
“娘娘。”李青云对着张嫣微微躬身,声音低沉平稳。
“有劳了。”张嫣将那块暗红色的药材递给他,“三百年血竭,半钱,急火煅透,研至极细末,不容半点粗粒!”
李青云眼中精光一闪,没有多问,立刻接过血竭,走到一旁的矮几前。他打开药碾,动作沉稳而迅捷,将那块珍贵的血竭放入碾槽。他没有用碾轮,而是伸出枯瘦却异常稳定的双手,十指以一种玄奥的轨迹,直接按在冰冷的石碾上,以一种肉眼难辨的速度和极其精妙的力道,开始研磨!石碾发出极其细微、如同春蚕食叶般的沙沙声。他竟是以自身指力,代替碾轮,务求在最短时间内,将血竭研磨成最细、药性释放最完全的粉末!
张嫣则迅速拔开羊脂玉药瓶的塞子。一股极其浓郁、带着清冽寒意的参香瞬间弥漫开来,甚至压过了浓重的血腥味!她小心翼翼地倾倒出小半瓶粘稠如蜜、色泽金黄的液体——这是用百年以上的辽东野山参和长白山雪蛤,辅以数味珍稀药材,经九蒸九晒秘法熬制的“参茸续命膏”!其珍贵,足以续垂死之人一息!
她用小银匙舀起一小勺参茸续命膏,动作轻柔却精准地撬开朱由检紧咬的牙关,小心翼翼地喂入他口中。那膏体入口即化,带着磅礴的温阳之力,试图稳住那如风中残烛的心脉。然而,朱由检喉头一阵痉挛,竟有呕出的迹象!
“按住内关、膻中!”张嫣疾声道。
李青云手中药碾不停,头也不抬,左手却如同闪电般探出两指,精准无比地隔空点向朱由检手腕内侧的内关穴和胸口正中的膻中穴!指尖并未触及身体,却有一股凝练的力道隔空透入!朱由检痉挛的喉头顿时一松,那口参茸膏终于缓缓咽了下去!
就在此时,李青云右手猛地一顿!药碾中的血竭已成暗红如朱砂、细腻如烟雾般的粉末!他小心翼翼地将粉末刮入一个白玉小碟中。
张嫣接过玉碟,毫不犹豫地将这半钱价值连城的血竭粉,混入剩下的参茸续命膏中!金黄的膏体瞬间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暗红!她再次撬开朱由检的牙关,将混合了血竭的续命膏喂入。
这一次,朱由检的身体猛地一颤!一股灼热的气息仿佛从胃脘升起,直冲四肢百骸!原本死灰的脸上竟泛起一丝极其不正常的潮红!他紧蹙的眉头下,眼珠在急速转动,仿佛在经历着巨大的痛苦挣扎!
“就是此刻!”张嫣眼中精光爆射!她迅速打开紫檀针囊!里面赫然是数十枚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金针!
她出手如电!第一针,直刺头顶正中的百会穴!针入寸许,轻轻捻转!此乃诸阳之会,总督一身阳气!
第二针,刺入脐下三寸的关元穴!固本培元,回阳救逆!
第三针,刺入手腕内侧的神门穴!安神定志!
第四针,刺入足心的涌泉穴!引火归元!
她的动作快得只剩残影,每一针落下,都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精准和沉稳!金针在她纤细的手指捻动下,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随着针落,朱由检身体剧烈的颤抖竟渐渐平复下来,脸上的潮红也缓缓褪去,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开始变得均匀悠长!
“李太医!银针渡穴!通其任督!”张嫣额角已见细密汗珠,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
李青云早已放下药碾,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排细如牛毛的银针。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如鹰,双手齐出!银针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地刺入朱由检背后督脉的大椎、身柱、至阳、命门诸穴,以及胸前任脉的膻中、中脘、气海诸穴!针法轻灵迅捷,如同蜻蜓点水,却在入穴的瞬间,以极其精妙的指法,将一缕缕温煦平和的药力(来自参茸膏和血竭)通过银针为媒介,缓缓导入闭塞的经络,强行贯通任督二脉,梳理那暴乱的气血!
暖阁内,烛火在两位当世国手无声而激烈的施为下不安地跳跃。空气中弥漫着参茸的甘香、血竭的异香、金针银针的微芒,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一场与阎王夺命的无声厮杀,在方寸之间,惨烈地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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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格物院。
暴雨如注,电闪雷鸣。巨大的工棚在风雨中如同随时会倾覆的孤舟。然而,那如同濒死巨兽咆哮般的锻打声,却比风雨更加狂暴!炉火熊熊,映照着每一张被绝望和疯狂扭曲的脸。
“快!磨光这处毛刺!”
“卡榫对准!用力敲进去!”
“装药!试枪!快!”
徐光启嘶哑的咆哮、赵士祯野兽般的催促、孙元化神经质的记录指令,混杂着铁锤砸落、金属摩擦、淬火嘶鸣的巨响,在工棚内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死亡交响!工匠们赤红着眼睛,在滚烫的铁水和飞溅的火星中搏命!第一批采用“生铁淋口 厚壳铸造”催生出来的燧发枪机,正在被疯狂地打磨、组装、测试!
砰!砰!砰——!
零星的、更加沉闷厚重的枪声不时响起,伴随着短暂的欢呼或绝望的咒骂。成功击发的比例在极其缓慢地提升。
“成了!又成一杆!”一个工匠满脸煤灰,举着一杆刚刚成功击发、还在冒烟的燧发枪,嘶声狂吼!枪管滚烫,枪机外壳厚重粗糙,却是生的希望!
然而,就在这争分夺秒、以命相搏的时刻!
工棚外,风雨交加的黑暗中,几道鬼魅般的黑影,借着雷声掩护,悄无声息地摸向围墙!为首一人,身形剽悍,正是皇太极麾下的白摆牙喇哨探——巴特尔!他的眼神在雨夜中闪烁着狼一般的凶光和贪婪!那日墙外听到的“钢”、“淬”、“炸”,如同魔咒!今夜,他必须潜入!
“上!”巴特尔一个手势!几条带着飞爪钩索的黑影甩出!铁爪扣住墙头!黑影翻墙而入!
“什么人?!”围墙内侧,一个净军侍卫警觉地举起灯笼。
噗!
一道乌光从黑暗中射出!洞穿咽喉!侍卫软倒,灯笼熄灭!
“敌袭——!!!”另一名侍卫发出凄厉的警报!
“杀!”巴特尔眼中凶光爆射!不再隐藏!他低吼一声,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几名悍勇的密探,直扑灯火通明的工棚大门!目标明确——抢成品!或摧毁!
“护院!敌袭!”铜锣凄厉!暗处的净军侍卫和锦衣卫暗哨瞬间惊动!刀剑出鞘!火铳装填!数条身影从暗处扑出拦截!
叮叮当当!
兵刃交击!火花迸溅!惨叫声起!后金密探皆是悍勇死士,猝不及防下,几名净军侍卫瞬间被砍翻!
“拦住他们!绝不许靠近工棚!”锦衣卫小旗目眦欲裂,端起三眼铳对准冲在最前的巴特尔!
砰!砰!砰!
三声爆响!铅弹呼啸!
巴特尔如同鬼魅般侧滚翻!铅弹擦身而过!他借势跃起,手中弯刀如匹练斩出!
“噗嗤!”锦衣卫小旗一条手臂连铳齐断!鲜血狂喷!
“啊——!”小旗惨叫!
巴特尔踏过他的身体,带着一身血腥,冲破拦截,直扑工棚洞开的大门!他身后的密探拼死缠住增援的守卫!
“贼子敢尔!”工棚内,正抡着独臂大锤的赵士祯听到外面喊杀惨叫!瞬间明白!滔天怒火爆发!他丢下铁锤,仅剩的右手闪电般抓起铁案上一杆刚装好的燧发枪!用牙撕开火药包,粗暴倒药、塞弹!单手扳开击锤,卡入燧石!动作快如闪电!
就在巴特尔凶悍的身影带着雨水血腥,冲入工棚大门的刹那!
赵士祯双目赤红,如同疯虎,在不到十步距离上,单手端起沉重的燧发枪!枪口死锁巴特尔心脏!
“给老子——死!!!”赵士祯发出野兽咆哮!狠狠扣动扳机!
轰——!!!
一声前所未有的、充满暴戾毁灭气息的恐怖轰鸣在工棚内炸响!枪口喷吐炽烈火焰!狂暴后坐力撞得赵士祯伤口崩裂,鲜血狂涌!踉跄后退!
冲入门口的巴特尔,在枪响瞬间瞳孔骤缩!致命危机感攫住灵魂!他凭着无数次生死边缘的本能,身体以不可思议角度猛扑侧倒!同时弯刀奋力挡胸!
噗嗤!铛!
铅弹擦肋而过,撕裂皮甲血肉!狂暴冲击力将他狠狠掀飞!精钢弯刀被另一颗铅弹打得火星四溅,中央一个触目凹坑!巨大力量震得巴特尔虎口崩裂!
“啊!”巴特尔摔倒在门口泥水里,肋部剧痛,鲜血染红积水!他惊骇欲绝地看向工棚内那个独臂怒目金刚般的工匠,看向他手中冒烟的奇异“小铁管”!
那是什么?!恐怖轰鸣!毁灭力量!远超任何火器!这就是明人的神兵?!
“杀了他!抢铁管!”巴特尔不顾伤势,凄厉狂吼!他身后,另一名冲入工棚的后金密探,双眼血红,挥舞长刀,嚎叫着扑向身形不稳的赵士祯!
工棚内大乱!工匠惊恐躲避!徐光启脸色惨白!孙元化扑向装枪木盒!
赵士祯看着扑来的敌人,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更加疯狂的暴戾!他右手剧痛无力,枪沉重欲脱。他猛地低头,用牙咬住滚烫枪管!灼痛让他额头青筋暴起!仅剩的左手闪电般拔出腰间锋利锉刀!如同受伤独狼,不退反进,迎着密探,发出不似人声的咆哮,合身扑上!
“枪!就是老子的命!想抢?!拿命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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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东暖阁。
烛火不安跳跃。张嫣的最后一根金针,带着微微的颤音,缓缓刺入朱由检足三里穴。她额角汗水涔涔,指尖因长时间的高强度捻针而微微颤抖。李青云也收回了银针,脸色苍白,气息有些粗重。两人都耗尽了心力。
榻上,朱由检脸上的死灰之气终于被一层极其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淡金色所取代。呼吸虽然依旧细弱,却悠长平稳了许多,仿佛沉入了最深沉的修复性睡眠。那股暴戾冲撞、欲要破体而出的混乱气息,在金针银针的引导和参茸血竭磅礴药力的强行弥合下,被艰难地梳理、镇压、归拢于几近枯竭的经络丹田。
“心脉…暂稳…”李青云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他搭了搭朱由检的腕脉,眉头依旧紧锁,“然…元气大损,五脏俱伤…如漏屋残烛…后续…全看陛下自身造化与药石之功了…”他看向张嫣,眼神复杂,“那血竭…霸道非常,强行催发残阳…恐…恐有拔苗之虞…后续调养,需慎之又慎…”
张嫣看着榻上呼吸平稳的朱由检,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忧色:“能吊住这一口气…已是侥天之幸。李太医辛苦,此恩,本宫铭记。”她目光转向门口,“王承恩!”
王承恩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看到朱由检平稳的呼吸,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娘娘!皇爷…皇爷他…”
“命暂时保住了。”张嫣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本宫懿旨:孙院判等人,罚俸一年,戴罪留任!命太医院即刻会诊,拟出最稳妥的固本培元、化瘀通络方子!所用药材,无论多珍贵,内库支取!煎药、喂药,你亲自盯着!再出差池…”她凤眸扫过王承恩,“提头来见!”
“奴婢遵旨!奴婢万死也必护皇爷周全!”王承恩重重叩首,声音哽咽。
就在此时!
轰——!!!
一声极其沉闷、却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巨响,仿佛从遥远的西郊方向穿透风雨传来!正是赵士祯那不顾一切、在工棚内轰出的那一枪!
这声枪响,如同一个信号!
龙榻之上,朱由检那紧闭的眼睑,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蝴蝶,极其微弱地…扇动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