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的烛火,在魏忠贤离去后的死寂里,跳动着不安的光影。王承恩瘫坐在地砖上,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栗。掌心那枚用油纸紧紧包裹的米粒之物,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散发着冰冷而致命的寒意。
“鸩…备…”
“泥鳅”那气若游丝的两个字,如同惊蛰前夜最隐秘的雷声,在王承恩灵魂深处隆隆滚动。备好了!皇后娘娘在慈庆宫深处,已然备好了那封喉的毒酒!杀蛇的利刃,已悄然递至他的手中!可这柄利刃,该如何递出?又该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刺入那盘踞朝堂、爪牙遍地的巨蛇咽喉?
巨大的决绝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反而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王承恩几乎窒息。他颤抖着将掌心那微小的油纸包,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紧,仿佛要将那剧毒融入自己的骨血。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御榻。
锦被之下,朱由检依旧无声无息,但王承恩却仿佛能穿透那层灰败的死气,感受到其下汹涌的、冰冷刺骨的意志——那是深渊中磨砺出的獠牙,只待那致命的一击!陛下在等!等一个时机!一个能将魏阉及其党羽连根拔起、永绝后患的绝杀之机!
可这时机,又在何方?魏忠贤刚刚亲临审视,虽看似“放心”,但其疑心如同跗骨之蛆,绝不会真正消散。此刻贸然递出毒酒,无异于自寻死路!
就在王承恩心乱如麻、如坐针毡之际!
暖阁外,一阵极其急促、如同丧钟敲响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疯狂地撞击着黎明前死寂的宫道!
“王爷爷!王爷爷!大事不好!出大事了!”
一个小太监尖锐变调的嘶喊声,如同濒死野鸟的哀鸣,撕裂了乾清宫压抑的宁静!他甚至顾不得任何宫规礼数,连滚爬爬地撞开了暖阁的门,扑倒在地,脸上是极致的惊恐和绝望!
“混账东西!惊扰圣驾,你有几个脑袋?!”王承恩心中咯噔一下,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厉声呵斥,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小太监涕泪横流,浑身抖如筛糠,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王…王爷爷!…东厂!…东厂的人!…把…把慈庆宫…围了!”
“什么?!”王承恩如同被重锤击中,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黑!慈庆宫?!皇后娘娘?!
小太监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充满了绝望:“…许…许显纯那个活阎王!…亲自带人去的!…说…说昨夜…昨夜陛下昏迷前…曾…曾服食过慈庆宫送来的…‘红丸’!…如今…如今陛下龙体垂危…定…定是那红丸…有毒!…是…是皇后娘娘…谋害圣躬!…要…要锁拿慈庆宫所有经手之人!…严刑拷问!…”
轰——!!!
如同九霄雷霆在王承恩脑海中炸开!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红丸案!
魏忠贤!他竟然…竟然将毒手伸向了懿安皇后!伸向了陛下名义上的皇嫂!伸向了这紫禁城中,唯一能在明面上庇护陛下、制衡魏阉的力量!
这是赤裸裸的构陷!是丧心病狂的反扑!更是魏忠贤在确认皇帝“油尽灯枯”后,迫不及待地要清除最后障碍、彻底掌控全局的致命一击!他不仅要皇帝死,还要在皇帝死前,将张嫣皇后这个潜在的威胁和象征,彻底钉死在“弑君”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同时,这也是对昨夜陛下那“离魂惊怖”中嘶吼“魏阉要杀皇嫂”的疯狂报复!他在用实际行动告诉所有人:这紫禁城,谁才是真正的主宰!敢与他作对,哪怕是皇后,也唯有死路一条!
巨大的愤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冻结了王承恩的血液!魏阉!好狠!好毒!他这是要将陛下和皇后,一同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皇…皇后娘娘呢?!”王承恩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巨大的恐惧。
“娘娘…娘娘被许显纯那杀才…逼…逼在慈庆宫正殿…不许任何人进出!…许显纯…他…他还放话说…”小太监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屈辱,“…说…说‘有些人’…别以为躲在病榻上…就能置身事外!…这谋害圣躬的大罪…谁也跑不了!…下一个…就轮到乾清宫查个底掉!…”
下一个?!乾清宫?!
这赤裸裸的威胁,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王承恩的灵魂上!魏忠贤!他是在用皇后的生死存亡,在逼宫!在逼他王承恩!更是在逼那躺在病榻上、看似毫无反抗之力的皇帝!如果朱由检还有一丝清醒,还有一丝力量,他还能眼睁睁看着皇嫂被构陷、被凌辱而无动于衷吗?!
暖阁内,空气瞬间被抽成了真空!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轰然压下!王承恩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该怎么办?!陛下!陛下他…还能沉得住气吗?!
就在王承恩心神剧震、濒临崩溃之际!
“呃…嗬…嗬嗬…!!!”
一连串极其痛苦、如同野兽垂死挣扎般的嘶哑喘息声,陡然从御榻上爆发出来!
朱由检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枯瘦的脖颈上青筋暴突!他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瞳孔却并非聚焦,而是呈现出一种极致的涣散和浑浊,如同蒙上了厚厚的、死灰色的翳!他的眼珠在眼眶里疯狂地、毫无规律地转动着,速度快得带出残影!脸上的肌肉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剧烈地抽搐、扭曲!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大股的涎水不受控制地顺着嘴角淌下!
“陛…陛下?!”王承恩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又来了!这恐怖的癔症!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朱由检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猛地抬起双手,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抠住自己的喉咙!喉咙里发出“咯咯”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双腿在锦被下疯狂地蹬踹着,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地弹动、翻滚!那巨大的力量,完全不像一个垂死之人,反而带着一种病态的、毁灭性的狂乱!
“…毒!…毒药!…皇嫂!…皇嫂给的…是毒!…她要杀朕!…魏阉!…魏阉是帮凶!…啊——!好痛!…心…心被挖出来了!…蛇!…好多蛇!…钻进去了!…”他一边凄厉地嘶吼着,一边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胸口和脖颈,瞬间便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那嘶吼声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愤怒和一种被至亲背叛的刻骨绝望!他翻滚着,撞击着床榻,发出沉闷的巨响!
“陛下!陛下!”王承恩哭嚎着扑上去,想按住疯狂挣扎的皇帝,却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狠狠甩开!
暖阁内的混乱瞬间惊动了外面守候的太医和小太监!门被撞开!人影晃动,惊呼四起!太医们手忙脚乱地再次扑上来,银针、参汤、压舌板…所有手段再次用上。
“按住陛下!”
“快!刺人中!深些!”
“参汤!灌进去!”
场面再次陷入炼狱般的混乱!朱由检的嘶吼、挣扎、太医的呼喝、王承恩的哭嚎、小太监的惊叫…交织成一曲死亡的狂想曲!而皇帝那充满“被至亲下毒”的疯狂呓语,更是如同无形的瘟疫,瞬间传遍了每一个在场者的耳中!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峰、所有人都被榻上那疯狂挣扎的帝王吸引住全部心神之际!
谁也没有注意到!
那个蜷缩在角落阴影里、因为传递噩耗而吓得瑟瑟发抖的“泥鳅”,如同受惊的狸猫,趁着混乱人影的遮挡,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猛地扑向软榻!
他的目标,并非皇帝,而是——榻边小几上那个刚刚被王承恩放下、还剩着大半碗温米汤的青花瓷碗!
时机妙到毫巅!就在一名太医被皇帝胡乱挥舞的手臂击中、踉跄后退遮挡住旁人视线的刹那!“泥鳅”的手已经闪电般探出,一把攥住了那只冰冷的瓷碗!他的手指在碗底极其隐蔽地一抠、一捻!那个被王承恩攥得汗湿的油纸小包,瞬间滑入碗底米汤之中!油纸遇水,无声地溶解,里面那米粒大小、无色无味的蜡丸,悄然沉入碗底粘稠的米粒之间!
得手!
“泥鳅”没有丝毫停留!借着那太医踉跄后退形成的视觉死角,身体猛地向后一缩,就地一个翻滚,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瞬间就退回了暖阁最角落的阴影之中!整个过程,快如鬼影,无声无息!他蜷缩在那里,身体依旧在“恐惧”地颤抖着,仿佛从未离开过原地,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闪过一道如同淬毒寒冰般的冷芒!
混乱仍在继续。太医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再次用银针强行压制住了朱由检的癫狂。他又一次如同被抽去所有力量般,软软地瘫倒在锦褥中,双眼翻白,口吐白沫,身体间歇性地抽搐着,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比之前更加凄惨。
太医们累得瘫倒在地,惊魂未定。王承恩挣扎着爬起,扑到榻边,看着陛下那副比之前更加凄惨、仿佛随时会咽气的模样,悲恸得几乎晕厥过去。
无人察觉角落里的异动。
无人知晓那只盛着米汤的瓷碗刚刚经历了什么。
更无人知晓,一粒承载着剧毒鸩酒之引的蜡丸,已经悄然沉入了那维系皇帝“性命”的温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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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庆宫。
这座往昔庄严肃穆的皇后居所,此刻已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和屈辱所笼罩。沉重的宫门紧闭,却被粗暴地锁上了铁链。殿外,是如狼似虎、手持利刃的东厂番子,他们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每一个试图靠近的宫人,带来深入骨髓的寒意。
正殿之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的、如同冰窖般的森冷。张嫣皇后端坐在紫檀木榻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傲然挺立的寒梅。她穿着一身素服,未施粉黛,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但那双美丽的眼眸里,却燃烧着两簇冰冷的、如同极地寒冰般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意和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面前的地上,跪着昨夜送安神汤的那个小火者,以及几名慈庆宫的老太监和管事宫女。他们个个面无人色,抖如筛糠,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不敢抬头。
大殿中央,站着一个人。他身着东厂高级档头的服色,身材高大,面容阴鸷,一双三角眼如同毒蛇般闪烁着残忍嗜血的光芒。正是魏忠贤手下最凶残的恶犬——**许显纯**!他手中把玩着一根乌黑油亮的皮鞭,鞭梢垂落在地,如同毒蛇的信子。
“…说!”许显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如同刮骨钢刀般的阴冷,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昨夜!是谁!指使你将那‘红丸’送入乾清宫?!谋害圣躬!是何居心?!说!”
他的目光如同毒刺,首先钉在那个小火者身上。
小火者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没…没有…奴婢…奴婢送的是…是安神汤…没有…没有红丸…冤枉啊大人!…”
“冤枉?”许显纯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手中的皮鞭毫无征兆地挥出!
“啪!”
一声脆响!皮鞭如同毒蛇般狠狠抽在小火者的背上!单薄的衣衫瞬间破裂,一道血痕立刻浮现!
“啊——!”小火者发出凄厉的惨叫,扑倒在地,痛苦地蜷缩起来。
“安神汤?”许显纯冷笑,踱步到一名跪着的老太监面前,皮鞭的鞭梢轻轻拂过对方花白的鬓角,带来刺骨的寒意,“…陈公公…你是慈庆宫的库房总管吧?…咱家在你管的库房里…可是搜出了点…‘好东西’啊…”他一挥手,一名番子立刻捧上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枚颜色鲜红、散发着奇异甜香的药丸!
“红丸!”地上跪着的宫人们发出惊恐的低呼。
“不…不可能!”陈老太监猛地抬起头,老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冤屈,“…老奴…老奴从未见过此物!…库房…库房也绝无此物!…栽赃!…这是栽赃!”
“栽赃?”许显纯俯下身,那张阴鸷的脸几乎凑到陈老太监面前,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人赃并获,你还敢狡辩?!看来…是咱家的鞭子…还不够让你清醒!”他猛地直起身,厉喝道:“来人!将这老狗拖下去!好好‘伺候’!让他知道知道,谋害圣躬,是个什么下场!”
“诺!”两名如狼似虎的番子立刻上前,粗暴地架起拼命挣扎嘶喊的陈老太监,拖死狗般拖向殿后。很快,殿后便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皮鞭抽打声和压抑不住的惨嚎!
那惨嚎声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跪地宫人的心上!巨大的恐惧瞬间将他们淹没!有人开始抑制不住地低声啜泣,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许显纯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剩下那些瑟瑟发抖的宫人,最后,缓缓落在了端坐于上、脸色冰寒如霜的张嫣皇后身上。他脸上挤出一丝虚伪的恭敬,声音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
“皇后娘娘…您都看到了…这慈庆宫…‘不干净’啊…这谋害圣躬的重罪…总得有人担着…您说…是这老狗自己起了歹心呢?…还是…有人在他背后…指使呢?”
这赤裸裸的构陷和逼问,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嫣皇后的尊严之上!她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中死死攥紧,指甲深陷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她看着许显纯那张如同恶鬼般的脸,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冲破胸膛!
“许显纯!”张嫣的声音如同金玉交击,带着皇后的威严和冰冷的怒意,“…你东厂无凭无据,擅闯禁宫,锁拿本宫宫人,动用私刑!…如今,还敢构陷本宫?!…是谁给你的胆子?!是魏忠贤吗?!”
“娘娘言重了!”许显纯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三角眼中的凶光却更盛,“…卑职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龙体垂危,昏迷前曾服食慈庆宫所献之物,如今人赃俱获,岂能坐视?!至于背后指使…卑职只是…就事论事…请娘娘…明鉴!”他将“明鉴”二字咬得极重,带着浓浓的威胁。
“好一个‘就事论事’!”张嫣猛地站起身,凤目含威,逼视着许显纯,“…本宫今日倒要看看!你东厂,如何将这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本宫头上!本宫就在这里!有本事,你就连本宫一并锁拿了!送到你东厂的刑房,‘好好伺候’!”
张嫣的强硬,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她以皇后的身份,以这玉石俱焚的姿态,将了许显纯一军!许显纯再嚣张,此刻也绝不敢公然对皇后动刑!否则,那就是真正的天下大乱,给了所有反对魏党之人以口实!
许显纯脸上的假笑僵住了,三角眼中凶光闪烁,显然没料到张嫣竟如此刚烈,毫不退缩。殿内的气氛瞬间凝固,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边是手握利刃、凶焰滔天的东厂恶犬,一边是母仪天下、宁折不弯的皇后!无形的压力在空气中碰撞、激荡!
就在这时!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站住!东厂办案!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滚开!本官乃都察院御史!有要事面见皇后娘娘!尔等阉奴,安敢阻拦?!”
一个清朗、激愤、带着凛然正气的声音穿透了殿门的阻隔,清晰地传入殿内!
钱嘉征?!
张嫣和许显纯同时脸色一变!
殿门被猛地推开一条缝隙!只见一名身着青色御史官袍、面容清瘦、眼神锐利的年轻官员,正与把守殿门的东厂番子激烈争执推搡!正是都察院新晋御史,以刚直敢言著称的**钱嘉征**!他身后,还跟着几名同样神情激愤的官员和书吏。
“钱御史!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禁宫,干扰东厂办案?!”许显纯厉声喝道,声音带着浓浓的不悦和威胁。
钱嘉征毫不畏惧,一把推开阻拦的番子,一步踏入殿内!他的目光瞬间扫过殿内狼藉的景象——跪地颤抖的宫人,殿后传来的惨嚎,以及端坐于上、脸色冰寒却毫无惧色的皇后。一股怒火瞬间在他眼中燃烧!
“办案?!”钱嘉征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直指许显纯,“…许显纯!你东厂办案,就是这般构陷中宫,屈打成招,威逼皇后娘娘的吗?!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陛下?!”
他猛地从袖中抽出一份奏疏,高高举起,声音如同惊雷般在殿中炸响:
“本官今日,就是要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参你许显纯!构陷皇后,滥用私刑,祸乱宫闱!更要参那魏忠贤!欺君罔上,把持朝政,陷害忠良,罪不容诛!此‘十罪疏’,字字血泪!句句属实!本官已命人誊抄百份,分送六科廊、通政司、内阁!更已派人快马送出京城!昭告天下!我倒要看看!这大明的朗朗乾坤!容不容得下尔等魑魅魍魉如此横行无忌!”
“十罪疏”!
参魏忠贤!
昭告天下!
钱嘉征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入了一盆冰水!瞬间震惊了所有人!
许显纯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万万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跳出来一个不要命的钱嘉征!而且一出手就是如此狠辣!直接剑指魏忠贤,还要“昭告天下”!这已经不是在干扰办案了,这是在掀桌子!是要将事情彻底闹大!
“钱嘉征!你…你血口喷人!污蔑九千岁!罪该万死!”许显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钱嘉征,厉声咆哮,“来人!给我将这个狂悖之徒拿下!”
“谁敢?!”钱嘉征毫无惧色,向前一步!他身后的官员书吏也齐齐上前!虽然人数不多,但那股源自清流风骨、不惜以死明志的浩然正气,竟硬生生顶住了东厂番子的凶焰!
“本官乃朝廷命官!身负监察之责!参劾奸佞,乃本分所在!尔等阉奴爪牙,安敢动我?!今日,本官就站在这里!倒要看看,尔等敢不敢在这慈庆宫正殿,当着皇后娘娘的面,诛杀朝廷御史!让这天下人都看看!你东厂!你魏忠贤!是如何的无法无天!谋害圣躬在前!构陷中宫在中!诛杀言官在后!将这大明的江山社稷,彻底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钱嘉征的话语,字字如刀,句句诛心!每一句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许显纯的心上!他敢在这里动钱嘉征吗?不敢!至少现在不敢!钱嘉征已将事情彻底闹大,若此时诛杀御史,坐实了“杀人灭口”、“无法无天”的罪名,那滔天巨浪,绝非魏忠贤此刻愿意面对的!
巨大的憋屈和愤怒,让许显纯的脸庞扭曲起来!他死死盯着钱嘉征,眼神如同毒蛇,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殿内的气氛,瞬间从皇后与东厂的对峙,变成了清流御史与东厂档头的正面冲撞!变得更加凶险,也更加复杂!
张嫣皇后端坐于上,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看着钱嘉征那刚直不阿、不惜以死相拼的身影,冰封的心湖深处,悄然泛起一丝微澜。她看到了…一线生机?一丝…搅乱魏忠贤布局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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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西暖阁。
混乱早已平息,只留下满室狼藉和浓重的药味、酸腐气息。太医们留下新的“医嘱”,叹息着离去。小太监们屏息凝神地清理着地面和御榻的污秽。王承恩疲惫不堪地守在榻边,心力交瘁。
他刚刚经历了红丸案的惊雷,经历了陛下那场以命相搏的“中毒癔症”,更经历了“泥鳅”那惊心动魄的“投毒”之举!掌心那枚蜡丸鸩引,此刻如同燃烧的炭火,灼烧着他的灵魂。皇后娘娘在慈庆宫被围困威逼…钱嘉征的“十罪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激起波澜,却不知能否撼动魏阉这棵盘根错节的毒树…
就在王承恩精神恍惚、疲惫欲死之际。
暖阁角落那片浓重的阴影里,那个如同石雕般蜷缩的“泥鳅”,极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王承恩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开,瞬间锁定了角落!
只见“泥鳅”依旧保持着蜷缩颤抖的姿态,但他的右手食指,却极其隐蔽地、以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在冰冷的地砖上,极其缓慢地…划了一个小小的圆圈,然后,指尖在圆心处,轻轻一点!
暗号!
**“引动!”**
王承恩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他瞬间明白了!
时机…到了!
陛下那场“中毒癔症”的疯狂表演,钱嘉征那如同惊雷的“十罪疏”…已然搅动了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激起了巨大的混乱和变数!这混乱,正是最好的掩护!这变数,正是投毒的最佳时机!
混乱之中,谁还会在意一个“油尽灯枯”的垂死皇帝,喝下了一碗本就在“医嘱”之列、却可能被“意外”加料的米汤?!
一股冰冷的决绝,瞬间取代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王承恩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狂跳的心脏。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稳。他走到榻边的小几旁,端起了那碗还剩大半、早已凉透、碗底静静沉着一粒无色蜡丸的青花瓷碗。
米汤粘稠,蜡丸沉在碗底米粒之间,肉眼几乎难以分辨。
王承恩端着碗,走回御榻边。他看着锦被下那无声无息的帝王,浑浊的老眼中,所有的悲恸、绝望都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如同寒铁般的坚定。他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极低的声音,如同耳语般说道:
“…陛下…药…来了…”
锦被之下,朱由检那枯瘦的手指,极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回应。
王承恩不再犹豫。他拿起银匙,舀起一勺粘稠冰凉的米汤,小心地避开了碗底那危险的区域,缓缓送到朱由检干裂的唇边。他的动作依旧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朱由检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动了动,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吸吮。温凉的米汤,混着参须的微苦,顺着喉咙滑下。
一勺…两勺…
王承恩的心跳如同擂鼓,每一次舀动,都无比谨慎。他必须确保,前面几勺都是“干净”的米汤。他眼角的余光,死死盯着碗底。
终于,碗中的米汤只剩下浅浅一层,粘稠地覆盖着碗底。那粒无色的蜡丸,在粘稠的汤液中若隐若现。
王承恩的手,极其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再次舀起一勺,这一次,银匙精准地探入碗底,舀起了那粘稠的一团——米粒、汤液,以及…那粒包裹着致命鸩引的蜡丸!
他屏住呼吸,将这一勺,缓缓地、极其平稳地…送到了朱由检的唇边。
朱由检的嘴唇,再次极其微弱地动了动。那粘稠的、裹挟着蜡丸的米汤,顺着他的唇缝,缓缓流入…
王承恩死死盯着。看着那勺米汤彻底消失在皇帝的唇齿之间。看着皇帝那毫无异状的喉结,似乎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成了!
剧毒之引!已然入喉!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解脱和更沉重压力的战栗,瞬间席卷了王承恩的全身!他强忍着将空碗放回小几的动作,手心的冷汗早已浸湿了碗壁。
他缓缓地直起身。看着榻上依旧“昏迷”的皇帝。看着那碗已然空了的青花瓷碗。
无声的惊雷,已然在龙腹之内…悄然引动!
只待…那最后的爆发!
只待…那斩蛇的刀锋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