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的空气,在王承恩放下那只空碗的瞬间,仿佛凝固成了万载玄冰。那碗底曾经沉着一粒裹挟着死亡之引的蜡丸,如今,它已随着粘稠冰凉的米汤,消失在锦被之下那具“垂死”帝王的喉间。无声的惊雷,已在龙腹深处引燃了倒计时的引信,只待那毁灭性的爆发。
王承恩枯立榻边,身体僵硬如铁。掌心残留的碗壁冰冷触感,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灵魂。他不敢看皇帝的脸,只能死死盯着地面金砖上摇曳的烛影,仿佛那跳动的光影能吞噬掉他心中翻江倒海的恐惧与决绝。成了…鸩引已入…但陛下他…真能撑到那一刻吗?这以身为饵、饮鸩止渴的绝杀,代价是否太过惨烈?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息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挪移,煎熬着王承恩濒临崩溃的神经。暖阁外,紫禁城依旧被“红丸案”和“十罪疏”的惊雷搅得暗流汹涌,杀机四伏,但这方小小的暖阁,却成了风暴眼中诡异的宁静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
“报——!!!”
一个尖锐变调、带着巨大惊恐的嘶喊声,如同丧钟般骤然撕裂了宫道的死寂,由远及近,疯狂地撞向乾清宫!
“王…王爷爷!…九…九千岁!…九千岁震怒!…召…召集群臣!…于…于皇极门!…要…要当廷议处钱嘉征!…和…和慈庆宫…红丸案!…传…传旨…所有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即刻…即刻前往!…违者…以…以谋逆论处!”
小太监连滚爬爬地扑倒在暖阁门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末日降临般的恐惧。
轰——!
王承恩的心脏如同被巨锤击中!魏忠贤!他终于…要图穷匕见了!在钱嘉征“十罪疏”昭告天下的巨大压力下,在“红丸案”构陷皇后的图谋暂时受阻的愤怒中,这条盘踞朝堂的巨蛇,终于彻底撕下了伪善的面具!他要以雷霆之势,在皇极门,在象征帝国最高权力的地方,当廷镇压清流,彻底坐实皇后“谋逆”的罪名!这是赤裸裸的武力逼宫!是彻底掌控朝局、扫清一切障碍的最终宣告!
巨大的寒意瞬间冻结了王承恩的血液!时机…陛下等待的、以鸩引为饵的绝杀时机…难道就在这皇极门的血雨腥风之中?!可陛下他…此刻这副“垂死”之躯…如何能出现在那决定乾坤的战场?!
就在王承恩心神剧震、思绪狂乱之际!
“呃…嗬…嗬嗬…!!!”
一连串极其痛苦、如同肺腑被撕裂般的、短促而剧烈的喘息声,陡然从御榻上爆发出来!
朱由检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枯瘦的脖颈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暴突!他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这一次,瞳孔不再是之前的涣散浑浊,而是呈现出一种极致的、如同淬火寒冰般的…清醒?!但那清醒之中,却燃烧着一种焚毁一切的痛苦和疯狂!
“噗——!”
一大口混杂着暗红血块和米汤残渣的污物,如同喷泉般从他口中狂涌而出!瞬间染污了明黄色的锦被!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酸腐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暖阁!
“陛下!陛下!”王承恩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用身体遮挡着这骇人的景象,手忙脚乱地去擦拭。这一次,他的哭嚎中,恐惧与某种隐秘的期待疯狂交织!
朱由检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双手死死抠住自己的喉咙和胸口,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被强行撕扯的恐怖声响!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撕扯,剧烈地痉挛、翻滚!那力量之大,竟将扑上来的王承恩再次狠狠甩开!
“…毒!…是毒!…朕…朕知道了!…红丸!…是红丸里的毒!…发作…发作了!…啊——!好痛!…心…心要裂开了!…魏阉!…魏阉害朕!…”他一边凄厉地嘶吼着,一边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胸膛,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那嘶吼声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刻骨的仇恨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绝望!他翻滚着,撞击着床榻,发出沉闷的巨响,仿佛要将这乾清宫的屋顶都掀翻!
“快!快传太医!陛下毒发了!毒发了啊!”王承恩对着门外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嘶喊,声音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引导!
暖阁外守候的太医和小太监早已被里面的动静惊动,此刻听到“毒发”二字,更是魂飞魄散!门被撞开!人影疯狂涌入!太医们看着御榻上那口吐污血、疯狂痉挛、嘶吼着“魏阉害朕”的帝王,个个面无人色,手忙脚乱地再次扑上!
“按住陛下!”
“参汤!快!吊命!”
“银针!封住心脉大穴!”
场面瞬间陷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骇人的混乱炼狱!朱由检的嘶吼、挣扎、太医的惊叫、王承恩的哭嚎、小太监的奔忙…以及皇帝那声声泣血、指控魏忠贤下毒的疯狂呓语,如同无形的瘟疫,瞬间席卷了每一个在场者的灵魂!“毒发”、“红丸”、“魏阉害朕”…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了所有人的脑海!
混乱之中!
谁也没有注意到!
那个蜷缩在角落阴影里、似乎被这骇人景象吓傻了的“泥鳅”,如同鬼魅般动了!
他的目标,依旧是混乱的中心——御榻!但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快!更狠!更决绝!
就在两名太医奋力按住皇帝疯狂抓挠胸口的手臂、另一名太医试图用银针刺入人中穴的刹那!“泥鳅”的身影如同融入混乱的阴影,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猛地贴近了御榻边缘!他的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目标并非皇帝,而是——榻边小几上,那瓶孙思邈之前“医嘱”留下、以备不时之需的…“安宫牛黄丸”药瓶!
他的指尖在药瓶底部极其隐蔽地一抠、一捻!一个用同样油纸包裹、米粒大小的蜡丸,瞬间落入掌心!与前次不同,这个蜡丸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得手!
“泥鳅”没有丝毫停留!借着一名太医被皇帝痉挛的腿踢中、踉跄后退遮挡视线的瞬间!他的左手如同毒蛇出洞,精准无比地捏开了朱由检因痛苦嘶吼而大张的嘴!右手则闪电般将那个暗红色的蜡丸,塞入了皇帝的舌根深处!
动作一气呵成!快如电光石火!塞入蜡丸的同时,他的手指在朱由检下颌处极其隐蔽地一抬、一按!一个强迫吞咽的动作!
“呃…咕噜…”朱由检的嘶吼声瞬间被一个强行吞咽的哽咽打断!他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中爆发出一种极致的痛苦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清明!
“泥鳅”得手即退!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游鱼,借着混乱人影的推搡,瞬间滑离御榻边缘,几个翻滚便重新隐入了最深的角落阴影,蜷缩起来,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幕从未发生!
而御榻之上!
在吞下那暗红色蜡丸的瞬间!
朱由检那疯狂的痉挛和嘶吼,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戛然而止!
他整个身体猛地僵直!如同被瞬间冻结!双眼圆睁,瞳孔放大到极致,死死地盯着暖阁藻井的彩绘,眼球上瞬间布满了狰狞的血丝!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破旧门轴强行转动的恐怖摩擦声!脸上的痛苦扭曲瞬间凝固,化为一种极致的青紫色!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杏仁甜香与死亡气息的怪异味道,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地…从他口鼻之间弥漫开来!
鸩毒!
真正的、见血封喉的鸩羽之毒!发作了!
“陛…陛下?!”王承恩的哭嚎声瞬间变成了惊骇欲绝的尖叫!他扑到榻边,看着皇帝那瞬间青紫凝固的脸庞和暴突的血色瞳孔,巨大的、真实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这…这绝不是伪装!这是真正的毒发!那暗红色的蜡丸…是真正的鸩毒!
“毒!是毒!鸩毒!陛下…陛下他…”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太医,在闻到那丝诡异甜香的瞬间,脸色骤变,发出惊恐的尖叫!
“快!解毒!解毒丹!”另一名太医嘶吼着,手忙脚乱地去翻药箱。
暖阁内,彻底炸开了锅!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皇帝毒发!而且是见血封喉的鸩毒!这已不再是“红丸”的构陷,而是真正的弑君大案在眼前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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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极门。
汉白玉的丹陛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色泽。此刻,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大殿门前广场,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肃杀之中。
黑压压的官员按品级肃立,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每个人都能感受到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如同实质的恐怖威压。这威压的源头,正是高踞于丹陛之上、临时设立的蟠龙金椅中的那个人——魏忠贤!
他并未穿龙袍,依旧是一身深紫色的蟒袍,但那睥睨天下、生杀予夺的气势,却比龙袍加身更令人胆寒。他苍白无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九幽寒潭,缓缓扫视着下方噤若寒蝉的百官。那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纷纷垂下头颅,如同被寒霜打蔫的秋草。
钱嘉征被两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力士反剪双臂,死死按在丹陛之下。他官袍破损,发髻散乱,嘴角带着血痕,显然已遭过私刑。但他依旧高昂着头,眼神锐利如剑,毫无惧色地迎着魏忠贤那冰冷的目光,胸膛剧烈起伏着,如同压抑着即将爆发的火山。
许显纯如同最忠实的恶犬,侍立在魏忠贤身侧,三角眼中闪烁着残忍嗜血的光芒,手中的皮鞭有意无意地轻轻晃动着。
“钱嘉征…”魏忠贤的声音不高,阴柔缓慢,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威压,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你可知罪?”
钱嘉征猛地一挣,虽无法挣脱钳制,声音却如同金铁交鸣,响彻全场:“阉贼!钱某何罪之有?!你魏忠贤欺君罔上,把持朝政,陷害忠良,屠戮百姓,纵容党羽,贪墨无度,僭越神器,秽乱宫闱,动摇国本,私通外虏!桩桩件件,罄竹难书!此‘十罪疏’,字字血泪!句句属实!钱某上不负天子,下不负黎民!今日,便是血溅这皇极门,也要让天下人看清你这祸国巨奸的真面目!”
“放肆!”许显纯厉声断喝,手中皮鞭扬起!
“慢。”魏忠贤轻轻抬手,止住了许显纯。他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如同猫戏老鼠般的“笑意”。
“好一个‘字字血泪,句句属实’。”魏忠贤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阴冷,“…可惜啊…钱御史。你这份赤胆忠心…怕是要错付了。你口口声声忠君…可知你口中的‘君’…此刻何在?又…是何光景?”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过下方百官,最后落在钱嘉征那坚毅不屈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就在方才…乾清宫急报…陛下…因服食了慈庆宫张皇后所献之‘红丸’…已然…毒发垂危!恐…恐不久于人世了!”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皇极门广场上空炸响!
所有官员,无论是阉党还是清流,亦或是中立观望者,瞬间如遭雷击!个个脸色煞白,目瞪口呆!
皇帝…毒发垂危?!红丸?!慈庆宫?!张皇后?!
这消息太过骇人听闻!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漩涡,瞬间吞噬了所有人的理智!钱嘉征那“十罪疏”的惊雷尚未散去,魏忠贤竟又抛出了这石破天惊的“弑君案”!而且矛头直指张皇后!
“不!不可能!”钱嘉征目眦欲裂,发出悲愤的嘶吼,“…阉贼!是你!定是你构陷皇后!谋害圣躬!你…你不得好死!”
“构陷?”魏忠贤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威压,“…人证物证俱在!乾清宫太医亲口证实!陛下所中之毒,正是出自慈庆宫库房搜出的‘红丸’!此等滔天大罪,岂容你血口污蔑?!”
他猛地站起身,蟒袍无风自动,一股如同实质的恐怖威压瞬间笼罩全场!他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宣判:
“张嫣!身为皇后,不思母仪天下,竟行此谋逆弑君之恶!罪不容诛!着东厂即刻锁拿!严加审讯!凡慈庆宫一应人等,皆以同谋论处!待陛下…大行之后!再行论罪!”
“钱嘉征!狂悖犯上,污蔑重臣,勾结逆后,图谋不轨!罪同谋逆!着锦衣卫…即刻杖毙于皇极门前!以儆效尤!”
“杖毙”二字,如同冰冷的丧钟,狠狠敲在每一个官员的心头!阉党成员脸上露出狰狞的快意,清流官员则面如死灰,眼中充满了悲愤和绝望!许显纯狞笑着,手中的皮鞭换成了碗口粗的杀威棒!两名锦衣卫力士如同拖死狗般,将挣扎嘶吼的钱嘉征拖向丹陛前的空地!
皇极门前,瞬间沦为修罗刑场!魏忠贤那阴冷的目光扫视全场,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碾碎一切的绝对威权!他要在这帝国的心脏,用清流领袖的血,用皇后的“罪名”,彻底奠定他无上权威的基石!
就在这千钧一发、杀机盈野之际!
“报——!!!!”
一声凄厉到变调、带着巨大惊恐和难以置信的嘶喊声,如同裂帛般,疯狂地从宫道尽头传来!一个传旨太监连滚爬爬、帽子歪斜地狂奔而来,甚至顾不得任何仪态,声音尖锐地划破了皇极门死寂的杀场:
“九…九千岁!…乾…乾清宫…急…急变!…陛…陛下…他…他…”
那太监似乎被巨大的恐惧噎住,话都说不完整,扑倒在丹陛之下,浑身抖如筛糠。
魏忠贤眉头一皱,心中莫名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陛下如何?!快说!”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传旨太监身上!
传旨太监猛地抬起头,脸上是见了鬼般的惊骇欲绝,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
“…陛…陛下…方才毒发呕血…气…气息几绝…然…然就在方才!…陛下…陛下突然…回光返照!…强…强撑起身!…口…口吐真言!…下…下旨!…”
他咽了口唾沫,用尽全身力气嘶喊道:
“…召…召九千岁魏忠贤!…内阁诸臣!…六部九卿!…还有…还有皇后娘娘!…即刻…即刻前往乾清宫西暖阁…陛…陛下有…有遗诏…当…当众宣谕!…违…违者…视同…谋逆!…”
“什么?!”
“回光返照?!”
“遗诏?!”
“当众宣谕?!”
整个皇极门广场,瞬间炸开了锅!巨大的惊愕和难以置信席卷了每一个人!皇帝毒发垂危,竟在弥留之际回光返照?还要当众宣谕遗诏?!召见所有人?!这…这怎么可能?!魏忠贤脸上的冰冷威压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种深沉的惊疑!他死死盯着那传旨太监:“陛下…当真醒了?还能…说话?!”
“千…千真万确!”传旨太监以头抢地,“…奴婢…亲耳所闻!…陛下…陛下声音虽弱…却…却字字清晰!…王…王公公和太医…都在场!…”
一股巨大的、不受掌控的寒意,瞬间窜上魏忠贤的脊背!毒发垂危…回光返照…遗诏…当众宣谕…这一切,都透着一股浓烈到极致的诡异!那少年皇帝…到底在玩什么把戏?!难道…孙思邈的诊断有误?!难道…昨夜那场污秽的挣扎和今日的毒发…都是…伪装?!
不可能!那鸩毒…那红丸…那太医的诊断…都是他亲眼所见或亲信之人掌控!那少年绝无生还可能!
惊疑、愤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瞬间在魏忠贤心中交织!但他毕竟是掌控朝局多年的巨枭,瞬间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深不可测的冰冷。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扫过下方惊疑不定的百官,声音阴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既然陛下有旨…那便…摆驾乾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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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西暖阁。
此刻,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寝宫,已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血腥、药味和死亡气息的诡异氛围所笼罩。
暖阁内,灯火通明。御榻之上,朱由检半靠在层层叠起的锦褥之中。他的脸色是一种极致的灰败,如同蒙上了一层死气,嘴唇干裂发紫,嘴角残留着未擦净的暗红血渍。他的身体似乎极其虚弱,连支撑头颅都显得无比艰难,只能无力地靠在软枕上。然而,他那双眼睛,却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瞳孔深处,没有了之前的浑浊涣散,也没有了毒发时的痛苦疯狂,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清醒!和…冰冷!那目光,如同穿透了生死,穿透了时空,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帝王威仪,静静地、缓缓地扫视着暖阁内…刚刚涌入的人群。
内阁阁臣钱龙锡、李标…六部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翰林院掌院学士…以及…被两名宫女搀扶着、脸色苍白如雪、眼神却异常平静坚毅的张嫣皇后…最后,是那如同众星拱月般、被心腹爪牙簇拥着、蟒袍玉带、脸色阴沉如水的魏忠贤!
所有人,都被御榻上那双清醒到令人心悸的帝王之眼所震慑!巨大的惊愕和难以置信写在每一张脸上!皇帝…真的回光返照了?!而且…眼神竟是如此…可怕?!
王承恩如同最忠诚的影子,垂手侍立在御榻边,脸上老泪纵横,身体因为激动和巨大的压力而微微颤抖。他的目光,在扫过魏忠贤时,带着刻骨的仇恨和一丝…冰冷的期待。
暖阁内,死寂无声。只有皇帝那微弱到几乎断绝、却又异常清晰的呼吸声。
朱由检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魏忠贤那张阴沉的脸上。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张开了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金铁摩擦般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魏…伴伴…你…来了…”
这一声“伴伴”,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魏忠贤的心脏!他脸上的肌肉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强挤出一丝“悲戚”和“恭敬”,躬身道:“…老奴…在…陛下…您…您感觉如何?老奴…忧心如焚…”
朱由检没有理会他的虚情假意。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惊疑不定的重臣,最后,再次落回魏忠贤身上。他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枯瘦如柴、微微颤抖的手,指向魏忠贤,声音虽弱,却字字如刀,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恨意和一种冰冷的宣判:
“…朕…不行了…”
“…这毒…好烈…”
“…但朕…死前…要…要问个明白…”
他的喘息变得急促,似乎每说一个字都耗尽了他的力气,但他眼中的清醒和冰冷却越发炽盛!
“…魏忠贤…朕…待你不薄…”
“…你…为何…要…谋害于朕?!”
“…为何…要…构陷…朕的…皇嫂?!”
“谋害?!”“构陷皇嫂?!”
这石破天惊的指控,如同两颗重磅炸弹,瞬间在死寂的暖阁内炸开!所有官员,包括阉党成员,都惊得目瞪口呆!钱龙锡等人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张嫣皇后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嘴唇,眼中泪光闪动,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魏忠贤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如同被当众剥下了画皮!他万万没想到,这垂死的皇帝,竟会在最后一刻,当着所有重臣的面,给他来这致命一击!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和暴戾杀机,声音带着“委屈”和“悲愤”:
“陛下!…陛下明鉴!…老奴…老奴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表!…谋害陛下…构陷皇后…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老奴…老奴万死不敢!…定是…定是有奸人从中作梗!…嫁祸于老奴!…陛下…您…您莫要被奸人蒙蔽啊!”
“奸人…?”朱由检的嘴角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嘲讽的弧度。他的喘息更加急促,身体微微颤抖,似乎随时会倒下,但那双眼睛,却死死锁定着魏忠贤,如同盯着猎物的鹰隼。
“…好…好一个…忠心耿耿…”
他猛地咳嗽起来,又是一小口暗红的血沫溢出嘴角。王承恩慌忙上前擦拭。
朱由检艰难地抬起手,阻止了王承恩。他的目光,如同回光返照的火焰,燃烧着最后的力量,死死钉在魏忠贤脸上,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那…朕问你…”
“…天启七年…六月…通州漕粮…三十万石…霉变亏空…是你…指使崔呈秀…勾结仓场总督…侵吞…销赃…所得…白银…八十万两…藏于…西山别业…地窖…”
“…同年…八月…你…假传先帝口谕…矫诏…赐死…左副都御史…杨涟…抄家…所得…孤本字画…珍玩…尽入…你…私库…”
“…九月…你…授意田尔耕…罗织罪名…构陷…礼部侍郎…钱谦益…夺其…传世田黄石印…‘牧斋’…”
“…十月…你…心腹…许显纯…强占…京郊民田…千顷…逼死…农户…十七口…你…非但…不究…反…擢升…其为…东厂理刑百户…”
“…还有…辽东…军饷…宣大…马政…盐课…漕运…江南…织造…”
朱由检的声音断断续续,微弱却清晰无比!一件件!一桩桩!时间、地点、人物、数额、细节!如同最精准的账簿,如同最锋利的匕首,毫无保留地、赤裸裸地,在死寂的暖阁内,在所有帝国重臣的面前,将魏忠贤及其党羽这些年来贪赃枉法、构陷忠良、侵吞国帑、残害百姓的滔天罪行,血淋淋地撕开、摊平!
每一个字落下,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魏忠贤的心上!他的脸色从阴沉,到铁青,再到一种难以置信的煞白!这些事…这些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早已被岁月掩埋的隐秘勾当…这垂死的少年皇帝…如何得知?!而且…如此详尽?!如此精准?!
巨大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扒光、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恐惧,瞬间席卷了魏忠贤!他感觉自己的根基,在这字字血泪的指控下,正在疯狂地崩塌!冷汗,第一次不受控制地浸透了他的内衫!
“…够了!”魏忠贤猛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他再也无法维持那虚假的恭敬,脸上狰狞毕露,眼中爆射出疯狂的杀意!“…陛下!您…您病糊涂了!…这些…这些都是奸人构陷!…是污蔑!…老奴…老奴…”
“构…构陷?”朱由检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巨大痛苦和冰冷嘲讽的神情。他极其艰难地、缓缓抬起手,指向魏忠贤身后,那如丧考妣、面无人色的崔呈秀、田尔耕、许显纯等人。
“…那…他们呢?…”
“…你…这些…忠心耿耿…的…干儿子…干孙子…也…都是…污蔑吗?…”
“…朕…现在…就…问问他们…”
朱由检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崔呈秀等人,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直抵灵魂的威压:
“…崔呈秀…朕…问你…”
“…通州…漕粮…八十万两…白银…在…何处?…”
“…田尔耕…你…强占的…千顷良田…地契…何在?…”
“…许显纯…那…十七口…冤魂…可…曾在…你梦中…索命?!…”
“我…我…”崔呈秀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田尔耕脸色惨白,手按在绣春刀柄上,却抖得厉害!许显纯更是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瘫软在地,裤裆处瞬间湿了一片,散发出骚臭之气!
不需要回答!他们的反应,就是最确凿的答案!是无声的认罪!
暖阁内,一片死寂!所有官员,包括那些依附魏党的墙头草,都如同被石化!看着御榻上那垂死却如同神祇般洞悉一切的帝王,看着丹陛下那如同烂泥般瘫软的阉党核心,一股巨大的、颠覆性的震撼,席卷了每个人的灵魂!
钱龙锡等清流老臣,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老泪纵横!陛下!陛下他…原来…什么都知道!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以这惊世骇俗的回光返照,将这祸国巨奸的画皮,当众撕得粉碎!
魏忠贤看着自己心腹爪牙那不堪一击的反应,看着满朝重臣那惊骇、鄙夷、愤怒交织的目光,看着御榻上那双冰冷、嘲讽、仿佛早已看穿一切的帝王之眼…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暴怒、恐惧和彻底失控的疯狂,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假的!都是假的!”魏忠贤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状若疯魔!他猛地指向朱由检,眼中充满了疯狂的杀意!“…你不是陛下!…你是妖孽!…是妖孽附体!…来人!…护驾!…给咱家拿下这个妖孽!…快!…拿参汤!…给陛下…灌下去!…驱邪!…快!”
他已经彻底乱了方寸!在皇帝这致命的“遗诏”指控下,在党羽当众崩溃的打击下,他选择了最疯狂、最愚蠢、也是唯一能想到的反扑——强行给皇帝灌药!不管那是什么药!只要灌下去,让这“回光返照”的皇帝立刻闭嘴!甚至…立刻死去!将这失控的局面,重新拖回他熟悉的、以暴力掌控的轨道!
许显纯如同听到了救命的号令,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眼中凶光毕露!他一把抢过旁边小太监手中托盘上的一碗参汤(那本是太医准备给皇帝吊命的),如同疯狗般扑向御榻!
“妖孽!休得蛊惑陛下!…陛下!…喝药了!”
“住手!”“阉贼敢尔!”钱龙锡、张嫣等人发出惊怒交加的厉喝!但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许显纯已经扑到榻前!一只手粗暴地捏开朱由检的嘴!另一只手端着参汤碗,就要强行灌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侧的王承恩,眼中爆发出一种混合着绝望、疯狂和决绝的厉芒!他猛地向前一扑!不是去阻拦许显纯,而是…用自己的身体,狠狠地撞在了许显纯的手臂上!
“砰!”
碗中的参汤,在剧烈的撞击下,瞬间泼洒出来!大半浇在了王承恩的脸上、身上!但依旧有少量滚烫的汤液,连同碗底的参渣…溅入了朱由检被迫张开的嘴里!
“呃…咳咳…”朱由检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身体痛苦地痉挛着。
“老狗!找死!”许显纯勃然大怒,抬脚狠狠踹在王承恩的胸口!
“噗!”王承恩口喷鲜血,如同断线风筝般被踹飞出去,重重撞在蟠龙金柱上,委顿在地,生死不知!
暖阁内,瞬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血腥惊呆了!
魏忠贤看着被踹飞的王承恩,看着御榻上呛咳痉挛、似乎随时会断气的皇帝,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快意。混乱…只要混乱起来…他就有机会…
然而,就在他这念头刚起之际!
御榻之上,那剧烈呛咳的朱由检,痉挛的动作…陡然停止了!
他整个人猛地僵直!如同被瞬间冻结!双眼圆睁,瞳孔放大到极致,死死地盯着暖阁的藻井,眼球上瞬间布满了狰狞的血丝!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破旧门轴强行转动的恐怖摩擦声!脸上的痛苦扭曲瞬间凝固,化为一种极致的青紫色!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混合着杏仁甜香与死亡气息的怪异味道…从他口鼻之间弥漫开来!
这味道…与方才乾清宫小太监描述的陛下第一次“毒发”时…一模一样!
鸩毒!
是鸩毒发作了!
“毒!…又是毒!…参汤…参汤里有毒!”一名太医最先反应过来,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他指着地上那碎裂的参汤碗,指着朱由检那瞬间青紫凝固的脸!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魏忠贤和许显纯身上!聚焦在那碗由许显纯端来、强行灌入皇帝口中的参汤上!
魏忠贤脸上的狰狞快意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如同见了鬼般的惊骇!参汤…有毒?!不!不可能!那参汤…是他命人准备的!是用来…等等!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难道…皇帝第一次毒发是假?!是为了引出他这最后的杀招?!难道…这参汤里的毒…是…?!
他猛地看向御榻上那已然“毒发”、青紫凝固、气息几绝的皇帝,又看向委顿在地、生死不知的王承恩…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碗被打翻的参汤上…
就在这时!
朱由检那青紫凝固的脸上,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一个冰冷到极致、也嘲讽到极致的…
无声的微笑。
随即,他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了。
头,无力地…歪向了一侧。
乾清宫西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淡淡的、甜腻的死亡气息,在无声地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