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城的寅时,天还浸在墨色里,苏锦娘的船队已泊在黑河渡口。船舷上的霜花未消,她裹紧猩红披风,指尖摩挲着舵杆上的木纹——那是上个月护送商队时,被吐蕃残兵的箭矢刮出的刻痕,深一道浅一道,像极河西百姓身上的伤。
“苏娘子,吐蕃残兵在罗布泊劫了三拨商队,这回……”通译官阿奴攥着羊皮地图,声音发颤。他原是吐蕃小吏,降唐后总爱把唐式襕衫穿得歪歪斜斜,领口还别着半片破碎的吐蕃金饰,像被扯断的脐带。
苏锦娘没回头,披风扫过船板上的残雪:“把‘归义军’旗号插在桅杆顶,再备二十面唐式幡旗。吐蕃人怕这旗号,更怕大唐的规矩。”她望向玉门关方向,启明星在戈壁尽头闪烁,“李尚良的轻骑该到伊吾了,咱们得给商队趟条干净的道。”
东市的五更梆子响过,孙砚白揣着税簿,往沙州官衙走。青石板路上结着薄冰,他的皂靴踩出细碎的脆响。税簿里夹着张议谭的手书,墨迹未干:“河西初定,税赋当以《唐律》为绳,胡汉一视同仁。”走到衙门口,见几个粟特商人正和门吏争执着什么,金丝织的胡服上沾着沙州的晨露。
“孙税吏!俺们的琉璃盏,按大唐税律该捐两盏给学堂,可这税银……”马鲁克见了“熟人”,捧着鎏金算盘,算珠被他拨得哗啦啦响,“吐蕃的‘牛头税’要牛毛,大唐的税要人心,可这算盘珠子,咋算都比吐蕃的木杆秤透亮!”
孙砚白掀开税簿,首页“税均平,民安乐”的字映着晨光:“马掌柜,税银收的是规矩,捐的是文脉。上月学堂的娃用你家琉璃碎片画飞天,这唐脉,就藏在这些碎亮片里。”他斜睨了眼粟特商人腰间的拜占庭金币,“往后用开元通宝,这是大唐的规矩,也是河西的体面。”
沙州官驿的议事厅里,张议潮对着《西域舆图》出神。舆图上,瓜州、肃州的朱砂标红还泛着潮气,伊吾到沙州的商道,这条刚愈合的伤口还需要呵护。他抽出腰间横刀,刀鞘上的唐草纹在烛火里游动,刀刃映着他肃穆的脸:“李尚良的轻骑已过玉门关,苏锦娘的船队也该出黑河了。吐蕃残兵劫商队,劫的是河西的生机……哼,妄图断的是大唐的根,吐蕃狗也配!”
案上的《唐律疏议》被风掀起页角,露出“关市之法”的条目。张议潮指尖按住书页,墨字透过指腹,像要沁进骨头里:“传我令,归义军诸将,凡遇商队遇险,以《唐律》为令,以旗号为信,务必护得商队周全。河西要复兴,不光要收复土地,更要让丝路的驼铃,响得比吐蕃的马蹄声亮。”
玉门关外的戈壁滩,李尚良的轻骑裹着风沙前行。他的缺胯袍被扯得稀烂,肩上还留着吐蕃箭矢的擦伤,血痂粘在布帛上,硬得像块甲片。他本以为这趟“巡视”是个美差,还是低估了那群不要命吐蕃残犬,果然兔子急了也咬人,击退了几波,但也免不得被自负挂点彩。身后三十名骑兵的马蹄铁,把戈壁的沙砾踩得咯吱响,腰间的横刀随马背起伏,刀鞘上的“归义军”三字,被风沙磨得发白。
“校尉,前头有驼铃响!”斥候侯小七勒住马,风沙灌进他的兜鍪,声音里带着颤。李尚良眯眼望去,远处的沙暴里,几缕驼铃叮当乱响,像被掐住脖子的哭号。他抽出横刀,刀光映着戈壁的日头:“列阵!大唐的旗号,不能让吐蕃残兵踩在脚下!”
商队的驼影在沙暴里晃荡,粟特商人马希尔的头巾被风扯掉,露出满是血痕的脸。他的骆驼队原是要把蜀锦卖到波斯,如今却被吐蕃残兵逼进了沙暴。驼峰上的蜀锦被割得稀烂,碎片在风里飘,像折断的蝴蝶翅膀。
“大唐的商队,谁敢劫!”李尚良的暴喝穿透沙暴,三十骑排成雁阵,唐式旗号在风沙里猎猎作响。吐蕃残兵的毡袍上沾着血,为首的“论”(吐蕃官职)举着马刀,刀鞘上的狼头纹在日头下泛着凶光:“归义军的崽子们,吐蕃赞普的马蹄,早晚能踏碎你们的旗号!”
李青的横刀劈出,刀风绞碎沙暴:“你们劫的不是商队,是河西的火!”他的刀刃砍在吐蕃马刀上,火星溅在蜀锦碎片上,“河西的魂,藏在这些锦缎里,刻在《唐律》的字里,你们砍得断驼铃,砍不断这河西的文!”
沙暴里的拼杀,像场混沌的噩梦。李尚良的横刀砍卷了刃,却把吐蕃残兵的马刀劈得乱飞。骑兵们的唐式缺胯袍被血浸透,却把“归义军”的旗号护得死死的。粟特商人马希尔躲在骆驼后,看着唐兵的血把沙砾染红,突然想起几天前在沙州东市,王老汉说的“胡饼里头是唐心”,眼泪混着沙砾往下掉。
苏锦娘的船队出了黑河,江面的薄冰被船篙撞得咔咔响。她站在船头,望着玉门关方向的黑烟,心猛地一揪。船队里的吐蕃降卒阿桑,原是吐蕃赞普的马夫,如今却帮着唐兵搬兵器,他的毡靴踩在船板上,留下一串歪斜的脚印:“苏娘子,玉门关方向有狼烟,怕是李校尉遇着吐蕃残兵了!”
苏锦娘抽出腰间短刀,刀鞘上的牡丹纹是阿宁在她们出发前连夜前绣的:“扯满帆,往玉门关赶!河西的商道,不能断在咱们手里!”她的绯色劲装被江风扯得变形,却把唐式幡旗插得更直,“让吐蕃人看看,大唐的商队,不光会卖蜀锦,还会带着刀走!”
沙州官衙的后堂,张议潮捧着父亲张谦逸的旧书——《西域舆图》的残卷,地图边角还留着父亲的批注:“河西不全,大唐不圆。”他的指尖抚过“伊吾”二字,墨迹已淡,却像道疤刻在心里。门外传来急报,斥候的声音带着沙:“大帅!玉门关方向遇大批从伊吾逃出的吐蕃残兵劫商队,李校尉率轻骑死战!”
张议潮猛地站起,腰间鱼符撞在案上,发出清越的响。他抽出横刀,刀鞘磕在《唐律疏议》上,书页纷飞:“传我令,归义军铁骑营,随我出玉门关!河西,可不是专让这帮吐蕃残狗的马蹄踩碎的!”
戈壁滩的拼杀渐入尾声,李尚良的横刀插进沙砾里,撑着自己不倒。他的缺胯袍被血浸透,露出肩上的箭伤,血顺着甲片往下滴。骑兵们围成半圆,把商队护在中间,唐式旗号虽破,却仍在风沙里飘着。吐蕃残兵的尸首散在周围,狼头纹的毡袍被血染红,像块破布。
“校尉,吐蕃人退了!”小七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的兜鍪丢了,额角缠着血布。李尚良望着玉门关方向,晨曦里,苏锦娘的船队旗号和归义军的铁骑旗号,像两团火,从戈壁两头往中间凑。他咧开嘴笑,血从嘴角渗出来:“咱护住了,呵呵…哈…哈哈……”
苏锦娘的船队撞上戈壁滩时,骆驼队的蜀锦碎片还在风里飘。她跳上岸,绯色劲装沾满沙砾,短刀出鞘,却见李青的横刀插在沙里,刀鞘上的牡丹纹被血糊住。商队的粟特商人、回鹘商人围成圈,用胡琴和唐琵琶,合着血与沙,奏起《秦王破阵乐》。
张议潮的铁骑赶到时,戈壁滩上的血已被风沙舔净,只剩唐式旗号和吐蕃毡袍的碎片,在晨光里晃。他的圆领官袍沾着沙,鱼符在腰间轻响,望着被归义军驮走的李尚良,摩挲着指甲:“李尚良,你护的不光是商队,更是河西的文脉,是大唐的体面。此战,你功不可没”他俯身捡起块蜀锦碎片,牡丹纹还在,虽破却艳,“河西,断不了,就像这牡丹,踩进沙里,也能开出花来。”
沙州东市的日头升起来时,孙砚白的税簿上,又添了几笔。粟特商人的琉璃盏,摆在沙州学堂的窗台上,映着日头,亮得刺眼。马鲁克站在绸缎庄前,看着伙计阿贵又把新到的蜀锦挂上架,锦缎上的牡丹纹,和莫高窟新壁画的飞天缠在一起,他掏出拜占庭金币,又叮当扔在柜台上:“十匹蜀锦来换,不亏,下次再有这神织物,可一定要通知我!”
王老汉的胡饼铺子前,青铜秤的“唐”字秤砣,压着刚出炉的胡饼。回鹘商人普达罗正的弟弟普达玛奇捧着羊奶酒,和归义军小校碰碗,酒花溅在税簿上,小校用炭笔在“回鹘商队”栏画勾,炭灰落在胡饼渣里:“下回记得用开元通宝,这是大唐的规矩。呵呵。”普达玛奇笑着连连点头,酒囊上的唐式绳结,在日头下泛着光。
沙州城外的烽火台,新的狼烟又升起来,笔直冲上夜空,与莫高窟的油灯、市集的灯笼连成一片。苏锦娘的船队又泊在黑河渡口,卸下的蜀锦、茶叶,堆成小山。吐蕃降卒阿桑帮着搬货,唐式襕衫穿得端正了些,领口的吐蕃金饰,也摘了下来。
张议潮站在沙州城头,望着丝路的驼铃远去,《西域舆图》在风中展开,瓜州、肃州、伊吾的朱砂标红,河西的筋骨又强劲了一分。他的横刀插在城砖上,刀鞘上的唐草纹,映着落日的光,“张氏守成”四个字如二十年前泛着金。远处,李尚良恢复好后,又率着轻骑护着商队出发,驼铃叮当,蜀锦在风中轻摆,朝着更远的西域去,等着和下一场未知的征途相遇,而河西,正顺着丝路的驼铃,往更深处漫。
长安,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