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窟算是大漠里少有的迤丽风光,窟外的晨雾裹着细沙,漫过鸣沙山的褶皱。工匠们背着牛皮囊,囊里装着凿刀、颜料、麻线,踩着被月光浸凉的青石板路,往洞窟群挪步,每一脚步都掀起一层吐蕃的灰。领头的叫赵五,六十余岁,脊背被岁月碾出弧度,却像棵生了根的胡杨,又像是压折了的桃柳——吐蕃占河西时,他把凿刀藏进灶台灰,用炭笔在藏经洞残卷背面画残损飞天,如今终于能把这些“见不得光”的稿子,铺在真正的壁画上。
陆子墨比工匠们来得更早。他蜷在洞窟入口,画囊枕在头下,里头的《张议潮归义军行军图》草图,被体温焐得温热。昨夜又梦到长安,朱雀大街的酒旗招展,卖胡饼的老汉操着京腔叫卖,醒来时,眼角的泪把炭笔线晕成浅灰。听见脚步声,抖抖袖口的尘,扶地忙起身,画囊带起细沙簌簌落:“赵师傅,天还没大亮,您老怎也……”赵五从工具囊掏出油纸包,油纸被体温焐出褶皱,里头是半块硬邦邦的胡饼,饼边还沾着芝麻:“陆画师,吃口热乎的,有力气描将军的甲胄,喏这饼子您瞧瞧和长安有啥不同。”
洞窟内,积年尘土如幽灵般游荡。吐蕃统治时,这里被涂满藏文经咒,唐式壁画被凿得千疮百孔——飞天的飘带断成残缕,供养人的脸成了狰狞黑洞。赵五望着残壁,喉咙像塞了沙枣核,用袖子抹眼角:“先刮藏文,露出唐砖。咱的笔,得顺着先人留下的纹路走。”徒弟们握凿刀的手发颤,第一下凿在藏文“赞普万寿”上,石屑溅在唐砖残纹里,像给旧伤敷了新痂。
老绣娘周氏没能等到这天。前几年腊月,她断肢发脓,在草棚里喊着“长安的牡丹”咽气,临终前把没绣完的牡丹纹帕子,塞进阿宁掌心:“让这花……开在咱河西的窟里……”阿宁揣着帕子来莫高窟时,残臂还缠着渗血的布条。他用残臂夹着绷子,把苏锦娘商队运来的蜀锦固定在墙上——蜀锦虽不如长安织锦精细,暗纹牡丹却带着河西风沙的劲道,像老绣娘咬着牙绣出来的。
陆子墨一边持着胡饼狰狞地咬一口,一边铺开草图,炭笔在麻纸上簌簌响,勾勒归义军出行队列。画过吐蕃兵的狰狞、百姓劳作的佝偻,如今画张议潮的威严,手却止不住地抖。画到将军铠甲时,他想起沙州点将台的晨光——张议潮着缺胯袍,革带系蹀躞七事,腰间鱼符泛着冷光,甲胄上的唐草纹,被朝阳镀成金的。“得用赭石打底,石青勾边……”他喃喃自语,把对将军的敬意,揉进笔锋里。
赵五领着徒弟调颜料,石青、石绿、朱砂,都是藏在暗窖里的“宝贝”。吐蕃搜缴画具时,他把颜料罐埋进鸣沙山月牙泉畔,罐口封着蜡,如今启封,石青颜料上还结着盐晶,像河西百姓眼里的泪光。徒弟小三子捧着朱砂罐,罐底残红是当年画供养人留下的:“师傅,咋调出唐军甲胄的亮堂?”赵五敲他脑壳:“傻娃,掺金粉!沙州城外的沙,咱淘金的法子可没断过!”说着,从怀里掏出油纸包——金粉是他儿子拿命换的,去年淘金时,吐蕃兵追进沙漠,儿子把金砂吞进肚子,回来吐了半盆血,一条命,才换下这星点金粉。
洞窟里渐次热闹,阿宁用残臂夹着绷子,把染好的帛布钉上墙。帛布随呼吸轻颤,暗纹牡丹像要挣出来。他想起以前做唐装的日子,双手灵巧得能让针线在布料上绣花,如今虽没了手掌,把牡丹纹绣在帛布上,也算圆了老绣娘的愿。帛布边角垂着丝缕,在风里晃,像老绣娘没绣完的针脚。
老私塾先生郑青崖被徒弟抬来,他早已过了古稀,整日只能窝在床案上,残肢裹在棉袄里,像两截枯木,徒弟本劝他莫去,可拗不过他那半辈子的倔强。见了残壁,那浑浊眼瞳竟泛起光:“好哇……唐人的画,又活了……”他让徒弟在沙地上写《诗经》,“关关雎鸠”的字歪歪扭扭,却比任何时候都端正。写累了,就倚着墙根喘气,说要把这点能耐融进壁画,让后人知道,河西唐人骨头硬,文脉更硬。
陆子墨的胡饼就着半袋子水咽下,这河西的胡饼就是硬,可还真算是一番风味,砸吧着嘴,袖口沾着嘴上的油,握炭笔的手攥在一起。画旗手时,笔锋陡转。旗手的脸,照着他投井的父亲画——父亲原是长安的画工后来又到了河西,吐蕃破城时,抱着半卷《历代名画记》投井,尸体泡得肿胀认不得,怀里书卷却没湿。他一笔笔勾勒,将所有能想到的都凝在旗手坚毅的眼神里,让“归义”大旗在壁画里永远猎猎作响。
赵五带着徒弟起稿,先用炭笔打底,赭石勾线。飞天轮廓渐显,可总缺了点魂。他望着鸣沙山的落日,想起吐蕃把飞天贬作“魔鬼飘带”,如今要让飞天重生,得带着汉藏合璧的气。他让徒弟在飞天身旁画藏传宝相花,花瓣用石绿染,花蕊点朱砂,就像河西大地,胡汉共生,谁也拆不散。
洞窟外,粟特商队的驼铃撞碎晨雾。商队首领捧着拜占庭金币、波斯染料进来,望着壁画草稿啧啧称奇:“这画,比波斯细密画还神!”陆子墨抹了把脸,炭灰染黑的脸笑出白纹:“看来这手艺没丢,呵呵!这啊……是大唐气魄,河西的魂!”商队首领掏出枚金币,币面罗马皇帝头像清晰:“用这换幅小稿,带回波斯,让他们瞧瞧大唐的画!”陆子墨摇头,把金币压在炭笔旁:“这是河西的故事,得留在敦煌。”
画张议潮坐骑时,赵五特意用朱砂混金粉。马鬃在光线下泛金,昂首嘶鸣,仿佛要踏破洞窟。陆子墨题字时,手抖得厉害,“张议潮统军出行,复我河山”,每一笔都像刀刻在墙上,力透壁背。墨汁渗进砖缝,和千年前的壁画残迹融在一起,分不清新痕旧伤。
郑青崖躺在洞窟角落,听着凿刻声、绘画声,慢慢闭上眼。徒弟把他残臂按在沙地上,最后写了个“唐”字,歪扭却端正,像棵生了根的胡杨。阿宁把老绣娘的牡丹纹帕子,埋在壁画下的砖缝里——帕子上的血渍,和颜料混在一起,成了最特别的底色。
暮色漫进洞窟,油灯添了新油。壁画上,飞天衣袂飘着宝相花,归义军队列整齐,甲胄生辉。赵五望着壁画,皱纹里漾着笑,知道这画是河西文化的新生,是唐人不屈的见证。莫高窟的尘埃还在簌簌落,却掩不住千年文脉的光,正顺着笔尖、凿刀,往更深的洞窟里钻,等着和明日的朝阳,撞出更亮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