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名字雅致,是一座临水而建的精巧小楼。
推开雕花木门,一股混合着淡淡霉味和陈年熏香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
陈设虽雅致,却明显久无人居,透着一种凝固的冷清。
朱厉挥了挥手,示意管家和随行的周府丫鬟退下。
王承恩不动声色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彼时,室内仅剩朱、王二人。
朱厉脱下身上的斗篷,踱步至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冷风涌入,吹得他有些发抖。
窗外是一方小小的冰封池塘,上面还残留着几日前未消化的积雪。
不远处,隐约还能听到周府前庭传来的嘈杂人声,大概是仆役们在收拾那堆被拆烂的门板残骸。
“殿下…”王承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惯有的恭谨,却隐约有种探究之意。
“方才在前厅,殿下对嘉定伯所言那梦中之景,甚是心惊。
血光遍地,烙铁加身,妻离子散,字字锥心,老奴听着,亦觉遍体生寒…
朱厉听出了王承恩的试探,却没有理会,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冰冷的窗棂木纹,眼色飘向窗外。
“王承恩,”朱厉背着身,声音中带着一股玩味,“你猜猜,孤那外公,此刻在作甚?”
王承恩垂手侍立,眼帘低垂,试探说道:“嘉定伯想必此时正思虑殿下梦兆之凶吉。”
旋即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殿下所梦…太过逼真,直指人心深处之恐惧。
老奴斗胆揣测,殿下…是故意吓唬嘉定伯,让嘉定伯惧?”
朱厉闻言转身,苍白脸上那双眸子却亮得吓人,哪有半分魇症缠身的虚弱?
他嘴角轻笑一声,丝毫没有掩饰,似是在嘲笑也似在玩弄。
“惧?确实该惧。”他轻轻重复,踱缓走向屋内那张铺着厚锦垫的软榻。
“王大伴,孤问你,若一城将破,敌军如狼似虎,破城之后,第一件事是什么?”
王承恩心头一凛,几乎是脱口而出:“劫掠妇女!搜刮钱粮!”
“不错!”朱厉在榻边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冰冷床梁,发出笃笃轻响。
“闯贼数十万大军,自西安千里奔袭,人困马乏,粮草何来?女人何来?
破城之后,京师这泼天富贵,城中妇女,就是他们眼中滴着油的肥肉!”
他抬眼,看向站在那里的王承恩,轻声问道:
“孤那外公,富甲天下之名,连深宫里的父皇都略有耳闻。
你说,若是闯贼的铁蹄踏破城门,第一个会找上谁家?
是那两袖清风的穷翰林?还是我们这位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的好国丈?”
王承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比这北京城的寒意更甚百倍!
他瞬间明白了太子的用意——那根本就不是梦,那是赤裸裸的预言!
太子刚刚不是在恐吓,他是在用最冰冷的事实,给周奎讲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所以,殿下前厅所言…”王承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是给嘉定伯一个机会?”
“机会?”朱厉轻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楼内显得格外突兀,带着一丝冷酷,“王大伴,你错了。孤不是在给他机会。”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平缓,却隐约带着一丝威胁之意:“孤其实,是在给他一个选择。
要么现在把银子掏出来,喂饱城头那些还能拿起刀枪的饿兵,让他们守住城门,挡住闯贼!
要么...”朱厉声音微顿,带着一丝冰冷,“就留着那些黄白之物,等闯贼破城,替他‘保管’!
顺便,让他亲身体验一下,什么叫烙铁加身,什么叫妻离子散,什么叫…死无全尸!
有些人啊,总是喜欢自作聪明,觉得自己只要拿出点银子就能买个平安。
可他哪里会想到,等到破城的时候,你就是砧板上的鱼肉,没有选择。
届时....清蒸还是油炸,由不得你...”
说着,朱厉似笑非笑的翻了翻手掌,仿佛国丈的生死仅在一念之间,眼神中充满了戏谑。
朱厉讲的这些话,看似轻松,可落在王承恩耳中,却好似惊雷般炸响!
太子这哪里还是温良恭俭的储君?这分明是洞悉人性弱点、深谙威逼利诱的枭雄手段!
他想起乾清宫内太子为崇祯描绘的“天启”梦魇,想起那被拆得粉碎的周府大门…
一环扣一环,步步紧逼!
利用皇帝的疑心震慑魏藻德一党,利用血淋淋的未来恐吓周奎掏钱!
这心思之缜密,手段之果决,目标之明确——直指那维系京城存亡的命脉:钱粮!
饶是王承恩在深宫沉浮数十载,此刻也对太子的手段有些震惊,快!准!狠!直击命门!
他胖硕的身躯微不可察地晃了晃,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眼前少年展现的雷霆手段,绝非昔日那个他熟悉的储君所能为。
此刻,他对太子‘天启’一事,已经产生了疑心。
原本今日前来,是奉了陛下对太子‘天启’一事存疑的密旨,特来‘监视’太子的一举一动,揣摩其言行异状。
这差事,他本做得心无旁骛,毕竟,天家父子,自古如此。
在王承恩心里,他不过是帝王家的一条老狗,嗅到哪里有异动,便吠几声,用来回报主人。
据今日所见,太子的变化是实,手段之雷霆更是前所未见,与往日温良太子大相径庭。
若据实回禀,恐怕太子今日所举,足以坐实陛下心中那份不安。
但此刻,王承恩那飘忽不定的眼神,透露出他内心的纠结。
当日太子为他辩白时那毫不犹豫的身影,再次浮现在他心中。
试问,按照当时的情况,天子一怒,谁敢作声?
可偏偏,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不假思索的为自己撇清了关系。
更何况,王承恩身居宫中几十年,主子们何曾在意过奴才冷不冷?
便是殿下随口一句“怪冷的”,也足以让这深宫里的老狗感到一丝久违的的暖意。
当今陛下,虽是勤政,却刚愎自用,忧国忧民,却疑心太重,有治国之志,却无挽天之能。
而眼前这位太子爷,手段虽...有些上不得台面。
内心却坚如磐石,目标更是清晰得可怕。
所做的不为别的,只为活下去!守住这座城!
这乱世,或许需要的不是仁德之主,而正是这等敢于掀桌、敢于行险、敢于拿人性弱点做刀的狠厉角色?
一念至此,王承恩只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一个疯狂的念头出现。
无论殿下因何而变,变得如何,他终究是大明的储君!
而自己又何必再去死死揪着那点“异变”不放,徒增陛下疑心,坏了这为数不多的生机?
试问,即便是当年崇祯帝在十六七岁时,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太子依旧是以前那个太子,只不过,是那该死的世道,逼得太子卸下了温良的外衣。
想到这里,王承恩似乎自己说服了自己,微微躬身,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敬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
“殿下深谋远虑,非老奴愚钝所能及!老奴愚钝,今日方窥殿下经纬之才万一!”
朱厉深深看了王承恩一眼,这老太监眼中的惊骇与那一丝隐晦的认同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他缓缓靠回软榻,闭上眼,声音恢复了之前的虚弱:
“孤那外公,是属铁公鸡的,方才那番话,只是让他知道,他那万贯家财不是金山,而是催命符。
不过话说回来,王大伴,你消息最是灵通了,你说,他最大的软肋是什么?
除了银子,他最怕什么?最在乎什么?”
王承恩浑浊的老眼精光一闪,沉吟片刻道:
“回殿下,嘉定伯此人,贪吝刻薄,视财如命不假。然,他更惜命,更重名!
他一生钻营,所求不过‘国丈’尊荣,荫庇子孙,将周家从商贾抬入真正的‘勋贵’之列。
他最怕的,是身败名裂,是死后被戳脊梁骨,是断了周家的富贵根苗!”
“哦?是么?”朱厉嘴角勾起一抹轻笑,“那你就去安排一下吧,让他这名,先臭一臭!”
说完,朱厉侧过身,不再看向王承恩。
“好了,孤累了,感觉魇症又要来了,让孤…静一静。”
“遵命,老奴这就去安排。”
王承恩立刻会意,深深一揖,脚步放得极轻,倒退着出了听雨轩。
门扉合拢的轻响隔绝了内外。
朱厉依旧闭着眼,静静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他在等,等一个时机,等周奎的恐惧发酵到顶点,等那老吝啬鬼坐立难安,等一个足以让他彻底崩溃的“天启”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