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厉站在门前,‘虚弱’的任由王承恩搀着,步履有些蹒跚。
在跨过大门时,不经意的说了一句:
“王公公…我看这门开得这般慢,想必是年久失修,坏了门轴。
既如此,帮外公个忙,拆了吧,免得哪日伤着人。”
王承恩低垂的眼帘下,精光一闪而逝。
他微微躬身,声音尖细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恰好能让门内门外的人都听得真切:
“太子殿下孝心可昭日月,时刻惦念嘉定伯安危,老奴感佩。
殿下放心,老奴定帮伯爷换个上好的新门,绝误不了事。”
说罢,他眼皮都不抬,朝着李若琏方向,微不可察地偏了下头。
朱厉走在府中,目光悄悄扫视着四周,雕梁画栋,奇石名木,好生奢侈…
回廊下匆匆走过的丫鬟仆妇妆容精致,衣着光鲜,无不昭示着此间主人豪奢无度。
此刻的嘉定伯府好似一个繁华的小世界,与即将沦陷的北京城格格不入。
行至中庭,一个身着锦缎袍服、体型富态、面皮白净的老者,在一群姬妾下人的簇拥下,匆匆迎了出来。
此人,正是国丈、嘉定伯周奎。
他脸上堆着夸张的惊喜与关切,老远就伸开双臂,声音洪亮中说道:
“哎哟!我的好外孙!你可算来了!听说你大病初愈,可把外公心疼坏了!
快!快进屋暖和暖和!这鬼天气,冻坏了吧?”
他快步上前,作势要扶朱厉,眼神却飞快地在王承恩和李若琏身上扫过。
就在这时,庭院外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怎么回事?!”周奎眉头猛地拧成一个疙瘩,对着中庭入口厉声训斥,“前头闹哄哄的作死吗?!惊扰了太子殿下,你们有几个脑袋!”
那负责开门精瘦老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指着前庭方向,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说道:
“伯…伯爷!大…大门!大门被…被…”
“被什么?!”周奎心头火起,看着老仆这副模样更是烦躁,“大门怎么了?!吞吞吐吐,成何体统!说!”
朱厉见状,咳嗽了几声,不动声色的牵住嘉定伯的手,虚弱说道:
“外公息怒,莫要责怪下人。
方才孙儿行至府外,不知怎的,那府门老旧不堪,机关锈蚀,半天也打不开一条缝儿。
孙儿担心这朽坏之物万一哪天砸落下来,伤着外公或是府中贵人,那可如何是好?岂不是孙儿的罪过?
这不,孙儿就想着,正好让王公公他们帮把手,把那坏了的门拆了,省得它悬在那里成了祸害。
外公放心,不日孙儿就让人从宫里运来上好的金丝楠木料。
届时再请内官监手艺最好的老匠人,给外公重新打一副更气派、更结实的新门装上,保证比原来那个…嗯…好用。”
朱厉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孝心满满,脸上甚至还带着点“做了好事求表扬”的腼腆。
跟在身后的王承恩,更是悄悄的低下头,那微微下垂的嘴角,似乎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要说这太子,手段是真狠啊,人家就是开门开慢了点,就直接给人家大门拆了。
但话说回来,嘉定伯早就收到了消息,此刻不站在庭院外迎接,反而带着一堆小妾等在屋内,多少也有点倚老卖老了。
而反观嘉定伯,都是人精,岂能不明白太子的意思。
原本那张保养得宜的白净面皮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拆了我的门!还说为我好??!还要给我换新的?宫里运料?内官监的匠人?
等你运来,再给我做好了把门装上,个把月都过去了,难不成这府门就一直敞着?
这阵仗…这哪里是换门!这分明是打上门来,用皇家的威势狠狠扇了他周奎一记耳光!
那扇门,就是他周府的脸面!
如今,这脸面被太子当着他的面,在锦衣卫的斧凿下,砸得粉碎!
周奎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胸口憋闷得几乎要炸开!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脱口而出的咆哮。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强行扭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说道:
“殿…殿下…真是…真是有心了…外…外公…谢…谢过殿下恩典…”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
王承恩此刻,依旧低眉顺眼地搀着朱厉,仿佛刚才那场拆门的闹剧与他毫无关系。
李若琏按着刀柄,站在门洞投下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煞神。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周奎那张憋屈到扭曲的脸,又掠过府中那些惊惶失措的下人,最后落在太子看似虚弱却稳如磐石的背影上。
这趟差事,似乎比预想的…要有意思得多。
不多时,在嘉定伯的引领下,几人来到了正厅内。
周奎强撑着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朱厉引到主位下首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椅子上。
朱厉“虚弱”地坐下,仿佛刚才一番“孝心”举动耗尽了力气,微微喘息着。
王承恩侍立在他身后半步,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
“快!给殿下准备的参汤呢!快端上来!”周奎对着下人厉声吩咐道。
闻言,丫鬟立马端过来一盏描金盖碗,周奎顺手接过,关切说道:
“来,好外孙,快喝口参汤暖暖身子。
看你脸色白的…唉,都是外公不好,那破门早就该换了,倒累得殿下受惊…”
朱厉接过盖碗,不动声色的放到一旁的桌上,声音疲惫说道:
“外公,孙儿有些乏了,方才那一下,心跳得厉害。
头也昏沉沉的,能否,容孙儿在母后旧居…小憩片刻?”
他适时地又轻咳了两声,仿佛真的被那拆门的动静吓得不轻。
周奎闻言,巴不得赶紧把这尊瘟神请离正厅,闻言连忙点头说道:
“应该的!应该的!来人!快扶殿下去后园听雨轩!
那是你母后小时候最爱待的地方,最是清静不过!”
见下人没动地方,他转头对管家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带路!手脚麻利点!”
管家闻言,连忙躬身引路。
朱厉在王承恩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走过周奎身边时,他脚步微顿,侧过头,轻声说道:
“外公,您一定听说了,最近孙儿总是会做些噩梦...
昨夜,孙儿又梦见了,北京城内好多血...遍地都是血,孙儿好害怕...
那些闯兵,大肆在城内搜刮财产,那些没搜到银子的,统统都被杀了。
那些主动交出银子的,也免不了一番拷打,让其交出更多的银子。
外公,你猜他们做了什么?简直是太残忍了!
孙儿跟你说啊,他们把红红的烙铁烫在白嫩的皮肤上,‘斯啦’一声,就是一个血印。
那些富商老爷们疼的要死,只得再掏出些银子。
到最后,妻女被人夺了,儿子被人杀了,银两也没剩下,真是可怜啊....”
朱厉说完,轻轻拍了拍周奎的手臂,语气恢复了之前的“虚弱”:
“唉...这梦魇缠得我头疼...外公,您说...吓人不?
哎,不说了,想起来就头痛的厉害,孙儿先去歇息了。”
言罢,他不再看周奎得一片死灰的脸。
任由王承恩搀扶着,跟随管家,步履“蹒跚”地朝着后院走去。
朱厉走后,只留下了如同被定了身的周奎,呆愣在原地。
今天一大早,他便听说了宫里太子‘天启’一事。
原本还想着自己这外孙怎的就突然跑到了他这里,现在想来,这是来给自己传话了?
难不成,太子梦到了京城的未来?
而太子口中的富商老爷难道就是自己的下场??
自己也成为了太子‘天启’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