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桢面沉似水,再不言语。
粗糙的手指死死扣住梯框,靴底重重踏上横木。
这位执掌京畿兵权的二品大员,此刻竟如梁上宵小,行这逾墙窥探的勾当。
身后,吴襄、王家彦、张世泽诸将相顾无言,彼此眼中皆是难以言喻的屈辱与冰凉的无奈。
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一个挨一个,攀上那架屈辱的木梯。
听雨轩的红墙不高,丈许而已。
几息功夫,李国桢已攀上墙头。
冰冷的瓦片棱角硌着掌心,寒气直透骨髓,为这肃杀的京城再添一分凛冽。
李国桢深吸一口气,带着满腔的怒火和赴死的决心,猛地向下望去——
预想中,听雨轩内剑拔弩张、锦衣卫环伺的场面并未出现。
清冷的月辉洒满幽静的庭院,只疏疏落落立着数道人影。
最前方,一袭红衣的朱慈烺身着太子常服,身姿挺拔如松,含笑看向自己。
李国桢心头大惊,国之储君竟亲自站在高墙之下,抬头仰望自己?
而在太子身后半步,王承恩垂手侍立,布满皱纹的老脸上,依旧是那般平静。
两侧,骆养性与李若琏二人按刀肃立,默然拱卫。
至此,听雨轩内,再无他人!
更让李国桢心神剧震的是,太子朱厉见到自己立于墙头之上,竟快步向着墙脚走来。
宽大的袖袍微动,一只白皙的手稳稳伸出,托住了他身下那架木梯的底端!
那姿态,竟是在……为他扶梯?!
墙内墙外,两重天地。
墙外是屈辱的攀爬与悲愤的臆想;墙内,却是死寂般的平静。
李国桢脑中嗡的一声,所有的愤怒、屈辱、决绝的悲壮,在这一瞬间被这强烈到极致的反差冲击得七零八落!
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墙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下方那张在月光中尤显青涩、却带着温和笑意的储君面孔。
“殿…殿下!”李国桢声音有些颤抖,有些语无伦次。
朱厉仰着头,脸上带着温和而真诚的笑意,月光勾勒出他那张独属于少年的青涩的脸。
他扶着梯框的手很稳,声音清晰地传了上来,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李总督,快下来啊,愣着做甚?夜寒墙滑,当心脚下。”
这声音,这姿态,这完全颠覆预想的场景,如同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李国桢心中用愤怒和屈辱筑起的堤坝。
他方才设想的种种威逼、刀斧、屈辱的场面,在此刻显得如此荒谬可笑。
直到此刻,听见太子储君催促的话语,李国桢方才如梦初醒,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顺着木梯仓惶滑落。
“臣,京营总督李国桢……”落地之后,李国桢来不得拍掉身上的墙灰,作势就要跪下。
“李总督免礼!”还未说完,李国桢的话就被朱厉轻声打断,白皙的手掌搭在李国桢手上,用力将他魁梧的身形扶起。
此时,墙头上,第二个爬上来的吴襄也探出了头。
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圆,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院中景象——太子殿下,竟亲自扶着那架梯子?!
“我说老吴,你倒是快点啊,你看什么呢?”墙外,被堵在下面的张世泽焦躁地催促。
墙外诸人,浑然不知墙内乾坤。
吴襄对催促置若罔闻,喉头滚动,目光死死锁住那道朱红身影,复杂难言。
他看着那架被太子扶着的梯子,一时竟不知是该跳下去,还是该退回去,生怕自己笨拙的动作唐突了殿下。
墙头上的喉咙滚动,声音都有些变调,结结巴巴地对着下方喊道:“太…太子殿下!老臣…老臣惶恐啊…”
此时,站在后方的王承恩眼皮微抬,适时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墙头:
“吴提督,你多耽误一刻,殿下便多扶一刻。
所以,依老奴之见,你还是快些下来吧。”
吴襄闻言,如同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王承恩的话此刻犹如救命稻草般,给了他一个下梯的借口。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开始往下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紧紧锁在下方的太子身上。
朱厉依旧稳稳地扶着梯子,甚至微微调整了位置,方便吴襄落脚。
随着将领们一个接一个笨拙而沉默地翻过墙头,在太子平静的目光注视下落地。
听雨轩幽静的庭院里,不知不觉间,气氛变得微妙而凝重。
最初的滔天怒火和屈辱感,已被这完全出乎意料的“迎接礼”冲淡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困惑、震动,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重新审视。
朱厉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终于到齐的京营核心将领,他们脸上残留的惊愕、狼狈,以及眼底深处翻腾的复杂情绪尽收眼底。
朱慈烺缓缓松开扶着梯框的手。
指尖被粗糙的木刺划开一道细小的血口,朱厉浑不在意,轻轻拂去掌心木屑。
旋即,朱厉大踏步来到众人面前,朱红色的长袍随风摆动,挺拔的身姿缓缓弯下,对着众人,深深一揖。
“诸位将军,事急从权,还望诸位将军海涵…”
“殿下——”数道焦急的声音在庭院响起,众人快步跑向朱厉面前,‘不可啊!’
朱厉缓缓直起身子,目光扫过面前诸将,指向听雨轩前庭,缓缓说道。
“诸位将军可能不知,嘉定伯周奎暗通首辅魏藻德,欲向李闯开城献降。
哪怕是孤,此刻也在这老东西的监视之下,一举一动皆在其爪牙监视之下。
出于无奈,孤只好行此下策,令诸卿攀墙逾垣,非孤折辱忠良,实乃情非得已!
此间屈辱,非加于诸卿之身,乃是我朱明皇室的奇耻大辱!
是孤……无能之耻!”
说完,朱厉再次深鞠一躬,言语中,诚恳无比。
“殿下!”这一次,京营众将再也坚持不住,齐声悲呼,纷纷跪倒在朱厉面前。
太子将责任揽于己身,更将他们所受的“屈辱”拔高到皇室高度。
朱厉的几句话,将他们之间那点残存的芥蒂烧得干干净净。
回想起自己在来时路上那些妄自揣摩的话,李国桢心中愧疚难当。
而跪在其身后的京营众将,亦是将头颅深深埋下,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