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听雨轩这座别致的小楼被夜色所笼罩。
骆养性在领命后,便拿着朱厉监国令寻李国桢去了。
此时的阁楼内,只剩下王承恩和朱厉这对主仆。
“老王。”朱厉站在窗前,目光看向远方,语气有些疲惫,“这件事,谢谢你了。”
王承恩正俯身整理方才拟写监国令的笔墨,闻声肩膀猛地一颤。
笔尖上饱蘸的浓墨“啪嗒”一声滴落在刚写就的绢帛上,迅速晕染开一团刺目的黑污。
“殿下!”王承恩几乎是瞬间丢开了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何处此言啊!
折煞老奴了!这都是…这都是老奴该做的本分!万死…亦不敢当殿下一个‘谢’字!”
沉默…许久的沉默。
只有烛火在的倒影在窗棂上摇曳,窗外的风似乎更冷了。
朱厉缓缓转过身,脸上那份强撑的威仪与冷峻褪去,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和一丝……后怕。
他走到王承恩面前,伸出手,不是虚扶,而是实实在在地抓住了老太监冰冷颤抖的胳膊,将他用力拽了起来。
“起来吧。”朱厉挤出一个有些苍白的、近乎虚脱的笑意。“别跪了,刚才……孤心里其实也悬着。”
王承恩被那手上的力道和话语里的坦诚惊得抬起头。
昏黄的光线下,他看清了少年储君眼底那抹尚未褪尽的惊悸和苍白。
这不是那个运筹帷幄、狠辣决绝的“天启”太子。
这只是一个刚刚在万丈悬崖边孤注一掷、侥幸站稳脚跟的十六七岁的少年郎。
王承恩站起身,声音却缓和了许多,带着一种老仆特有的宽慰:
“殿下,太子监国,乃天命所归。
骆养性虽有些愚钝,但骆家世代忠良。
今日监国之事,对于骆指挥冲击太大,骆指挥犹豫也是情理之中。”
“是啊…”朱厉叹了一口气,“对他们这些世代忠良的臣子而言,孤的行为,形同谋逆。
孤……是在逼他们赌上九族的身家性命和百年清名。”
他踱回桌案前,指尖抚过那团刺眼的墨污,乌黑染上指腹,冰冷粘腻。
“那你呢,老王?”朱厉猛的转头,目光看向王承恩浑浊的眼底,“你自潜邸便侍奉父皇,几十年风雨同舟,忠心不二。
今日为何……为何甘冒奇险,为孤谋划这‘代父理政’?
此乃诛九族的大罪!此事若是败漏若,父皇震怒之下,第一个剐的,便是你!”
朱厉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珠玑,狠狠敲在王承恩心上。
这是他压在心底许久,也最为不解的疑惑。
王承恩对崇祯的忠诚,毋庸置疑。
王承恩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着,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在烛光下显得更深了。
浑浊的老眼望着那跳跃的烛火,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阁楼,望向了深宫数十年的沉沉岁月。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平静:
“殿下问老奴为何……”他抬起头,目光迎上朱厉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
“老奴是个阉人,无根浮萍,无儿无女,九族?呵……”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
“这条贱命,这副残躯,自打净了身踏入宫门那天起,就烙上了大明的印子。
生是大明的狗,死是大明的鬼。
老奴的九族,便是这大明的江山社稷,便是……陛下与殿下您啊!”
“殿下问老奴为何这么做?因为老奴在宫里活了几十年,见惯了兴衰荣辱,人心鬼蜮!
陛下…陛下是勤政,是忧国,可这世道,光有勤政忧国不够!
这局面,不是靠坐在乾清宫里批奏章、掉眼泪就能扳回来的!”
王承恩语气越来越激动,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激愤:
“魏藻德、曹化淳这些蛀虫,把持宫禁,隔绝内外,坐视军情如火!
陛下被蒙在鼓里,如困愁城!再这么下去,北京城破只在旦夕!陛下……陛下他……”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那份深沉的绝望,已溢于言表。
崇祯若落入李闯之手,下场如何,王承恩不敢想,也不愿想。
“所以殿下!”王承恩上前一步,目光灼灼,死死盯着朱厉,
“老奴不是在选您!老奴是在赌!赌这大明朝,还有一线生机!”
“从殿下您醒来的那一刻起,老奴就在看!
看您逼周奎掏银子,看您用‘天启’震慑奸佞,看您收服骆养性,看您…是如何掀了这张压死人的桌子!”
老太监的呼吸变得急促,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殿下,您或许觉得老奴在说胡话…但老奴在宫里几十年,从未见过像您这样的储君!
以往,太祖皇帝开国时的杀伐决断,成祖爷靖难时的孤注一掷…老奴只在故纸堆里读过!
可在您身上…老奴闻到了!是那股子味儿!那股子能把天捅个窟窿,能把死棋下活的狠劲儿!”
他随即指向地上那份染着墨污的监国令,声音斩钉截铁:
“什么‘天启’?老奴不在乎真假!老奴信的是殿下您掀桌子的这双手!
信的是您敢把骆养性逼到墙角让他没得选的这份胆魄!信的是您能把京营那点死灰重新点燃的本事!”
“殿下,您站出来了!您没在等死!您在跟这贼老天争命!在跟李闯争命!在跟这满朝魑魅魍魉争命!
所以殿下,您说,老奴这条贱命…还有这大明朝最后一线气数,不押在您身上,还能押给谁?!”
王承恩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嘶哑的声音在阁楼里回荡,带着一种老狗护主般的悲壮与疯狂。
阁楼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王承恩粗重的喘息和烛火不安的噼啪声。
朱厉站在那里,眉宇间有些呆愣,他已然被老太监这石破天惊的话钉在了原地。
他看着王承恩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胖脸,看着那双燃烧着孤注一掷火焰的老眼。
自打穿越过来之后,朱厉自始至终觉得胸口都被压着一口气,让他喘不过气来。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双大手一直在操控着一切,操控者大明的灭亡。
直到刚刚听了王承恩的话,朱厉这才明白,这些仿佛都是天意注定…
而他朱厉要做的,就是捅了这天!砸了所谓的天意!
良久,朱厉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拿起那份染污的监国令,指尖用力,几乎要将绢帛攥破。
“狗娘养的天意……”他低声咒骂,声音冰冷。
“父皇信它,百官信它,连那李自成,怕也是信了天意,以为这大明江山,合该他坐!”
话音落下,朱厉猛的将手中染污的监国令丢在地上,大声骂道:
“去他娘的天意!孤不信!”
“孤就是要告诉这贼老天,告诉这天下人!”
“大明的命,孤不靠它赏!孤要自己——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