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被蒙蔽的怒意:“是!朕知道,天灾人祸,饥荒战乱,死了人,朕亲眼见过饿殍,但——”
这个“但”字如同惊雷:“就算把那些年天灾、瘟疫、战乱死掉的人头全算上,也填不平这巨大的窟窿!三千万?绝不可能只剩三千万!”
刘据的目光扫过阶下所有大臣,尤其是那些掌管地方户籍、财政的官员,被他目光扫到的人,无不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
“朕收到各地奏报,灾荒是有,死人也有,但各地赈灾济民所需粮秣,远不足以支撑‘人口减半’之说!这其中,”
他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结了冰,“必!有!隐!情!”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带着特有的锐气和解决问题的急切:
“陛下!臣张鹏有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这位新鲜出炉的财务长身上。
刘据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压下怒火,沉声道:“讲!”
张鹏深吸一口气,快步出列,语速清晰而快速:“陛下明察秋毫!户籍混乱、田亩不清,确为积弊。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进行一次彻底的‘摸家底’。”
他眼睛发亮,显然心中已有方案:“臣请陛下下旨,推行‘人口田亩大清查’,由朝廷选派干员,分赴各州郡,直接对接乡、亭、里,不查官府旧档,只查眼前实况。”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看到了解决之道:“每户人口,无论男女老幼、奴婢佃客,皆需当面点验登记。
每一块田地,无论官田民田、熟地荒地,皆需实地丈量,绘图造册。
将隐匿的‘黑户’、‘黑田’,统统挖出来。所得数据,直报中枢,不经地方府衙转手。”
他最后重重一揖:“唯有如此,方能得真实之数,为陛下新政奠定基石!此乃臣一点浅见,请陛下圣裁!”
张鹏那“人口田亩大清查”的提议,真像一块巨石砸进深潭,瞬间在殿内激起了千层浪。
大臣们立刻炸开了锅:
“此法甚好!正本清源!”
“万万不可!如此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恐生变乱啊!”
“清查是好…只怕地方阳奉阴违,最终仍是笔糊涂账…”
“动静太大,惊扰民生,是否缓行?”
......
一时间,殿内议论纷纷,各执一词。
刘据静静地听着,任由这些声音碰撞了好一会儿。
直到争论声浪渐高,他才抬起手,虚虚往下一按。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整个宣室殿像被按下了静音键,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回御座之上。
“张卿的法子,够狠,也够彻底,”刘据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像一把快刀,直指病灶。”
他目光扫过张鹏,后者挺直了腰板,眼神依旧明亮。
“但是,”刘据话锋一转,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了然,“快刀斩乱麻,也容易割伤自己。动静太大,容易让百姓心生惶恐,也让那些想藏东西的人,藏得更深。”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扫过阶下众臣,特别是那些掌管地方事务的官员:“朕这里,倒有个‘润物细无声’的法子,先试试水,把该回来的‘水’,慢慢引回渠里。”
他声音沉稳有力,条理清晰地开始布局:“对天下大多数老百姓来说,压在身上的担子,无非两座山:人头税和徭役。
徭役连着兵役,是军备大事,咱们稍后再细议。今天,先说怎么搬人头税这座山!”
刘据的手指轻轻点着御案,仿佛在敲打地方官的脑门:“传旨各州郡县:即日起,给朕派出得力人手,深入乡里,走进田间地头,挨家挨户,把嘴皮子磨破了也得把新规矩讲清楚!”
他提高了声音,确保每一个字都砸进大臣耳朵里:“告诉老百姓——只要他们每年按时到官府登记家里有几口人、户籍有无变动,朝廷就免了他家当年所有的‘人头钱’。
什么算赋、口算、户赋…乱七八糟加起来,每个人近几百钱呢,全免!登记一户,免一户!”
紧接着,他竖起第二根手指:
“再告诉他们——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杂税,像什么进山砍柴打猎要交的山泽税、捕捞鱼获要交的临泽税、连割草喂牲口都要交的刍稿税...统统作废!朕鼓励大家伙儿养牛养马,多养多得,朝廷绝不眼红!”
最后,他抛出最重磅的“诱饵”,目光灼灼:“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传话给那些没地、少地的乡亲!”
他用力一挥手,仿佛要扫清眼前所有荒芜:
“各地官府,给朕把眼睛瞪大喽!那些抛荒长草的田地,看着不心疼吗?
鼓励百姓,谁有胆气、有力气,就去开荒,谁开出来的地,就是谁的!
只要开出来,报到官府登记造册,朝廷立马给免五年的田赋!”
他加重语气,补充道:“不光免税,头五年,每年开春,官府按开荒亩数,免费提供种子和农具,朕帮他们把最难的头几年,扛过去!”
一口气说完这环环相扣的惠民三招,刘据身体向后靠回御座,目光扫视全场,带着一种“这招够不够实在?”的询问意味:
“先用这三条‘甜头’,把散落四方的‘人’和‘地’,一点点引回朝廷的册子上来,等根基稳了,水面下的东西自然浮出来,到时候再动刀,也不迟。诸卿以为,此策如何?”
殿内再次陷入短暂的安静,但这次不再是震惊或恐惧,而是大臣们在飞快地咀嚼、消化着这看似温和实则釜底抽薪的妙计。
桑弘羊皱着的眉头微微松开,似乎在盘算着免税的窟窿和未来增收的账。
田千秋眼中露出深思和赞许。
连张鹏,虽然自己的“快刀”被搁置,但看着陛下这更老练、更易推行的“引水”之策,眼神也亮了起来,带着由衷的佩服。
沉寂片刻后,群臣齐齐躬身,宏亮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陛下圣明!”
“好!”刘据满意地一颔首,目光扫过阶下每一位重臣,“吏治、税赋、田亩这三件大事,今日便算议定了!明日朝会,朕便会正式下诏。”
他声音陡然一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些事,就交由诸位爱卿去操办落实,朕要把精力放在军事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