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心情平复,刘据看向霍光,语气带着长久以来的不解:“霍光,朕一直想不通。朕还是太子时,多次示好,你为何总是不接茬?是瞧不上朕这个储君,还是对卫家......心存芥蒂?”
霍光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抛出一个问题:“陛下,若臣侍奉您二十余载,忠心耿耿。突然有一日,您的太子频频对臣示好,与臣往来密切......陛下您会作何感想?”
刘据愕然,良久之后,他感慨地道:“霍光,你让朕对你大为感慨啊,大为感慨。”
回到长安城,刘据立刻开始密集召见昔日太子府的心腹旧人。
虽无法立刻给予高官厚爵,但郎官、侍中这类近身侍从的小官职,他作为皇帝,无需经过繁琐的诏令程序便可直接任命。
除了安排人事,刘据的心思更多地放在了“改革”二字上。
问题是,如何改革?
利用现代科学知识,去改造社会,催生工业革命吗?
开什么玩笑!人类数千年的文明,上百万年的步履蹒跚,才换来了近两百年的科技集中爆发。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立足现实,在现有制度框架下进行调整。
然后,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过去虽曾数次监国,但他处理的都是日常行政事务。
对于税赋、兵役这些维系国家运转的根本制度,他不能说一窍不通,但所知实在有限,如同雾里看花。
正当他眉头紧锁,一筹莫展之际,一个人的身影浮现在他脑海中。
他立刻吩咐内侍春璞:“传大司农桑弘羊来见。”
一番密谈后,刘据心中有了底。
他特意选了个晴朗的日子,在清凉殿召集群臣。
殿宇高阔,穿堂风徐徐吹入,带走了几分暑热。
刘据端坐在御座之上,目光缓缓扫过阶下公卿,缓缓开口:“诸卿,今天召诸位前来,非为军国大事,只想请大司农桑弘羊给朕与诸卿授课。”
此言一出,众臣脸上都掠过一丝诧异,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桑弘羊身上。
桑弘羊起身出列,恭敬行礼:“臣领旨。只是,敢问陛下,臣当从何处讲起?”
刘据略作沉吟:“便从本朝的税赋制度讲起吧。”
他指了指侍立在御座旁侧的几人,“这几位是朕新擢的侍中。”
又转头对他们,尤其是其中一个叫张鹏的叮嘱道:“你们要用心听,特别是张鹏,不懂之处仔细记下,回头可向桑大人请教。”
他顿了顿,又对负责记录的中书令等人道:“今日所讲,务必详实记录,朕要亲览。”
众人齐声应道:“谨遵陛下旨意!”
刘据微微颔首:“桑弘羊,开始吧。”
桑弘羊躬身领命,沉稳地向前一步。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从宽大的朝服袖中,取出一卷帛书。
那帛书显然经过精心准备,卷得整整齐齐,边缘光滑。
他面向众人,将帛书在身前微微展开,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列位公卿,”
桑弘羊顿了顿,语速适中,吐字清晰,开始娓娓道来:
“本朝赋税之制,乃国本所系,万民所依,其要旨在于均平负担,充实府库,以固社稷根基。
综其大略,可分三种:人头税、土地税、商税。
其一,谓之‘算赋’、‘口赋’,即人头之税......”
刘据身体微微前倾,听得极其专注,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
直到桑弘羊原本清朗的嗓音里,悄然渗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刘据敏锐地捕捉到这一丝变化,果断地开口:“桑爱卿,”
恰到好处地打断了桑弘羊即将出口的下一个段落,“可以了,今天讲的已经足够精要。爱卿辛苦,稍作休息。”
他旋即转向侍立一旁的内侍们,吩咐道:“来人,速速将铜冰鉴加满新冰,务必使寒气充足,驱散这殿中暑气。“
随后,他目光又转向桑弘羊,语气关切:“另外,给桑爱卿呈上一碗上好的冰镇蜜水,润润喉嗓。”
刘据顿了一顿,他环视了一圈同样在聆听的群臣,补充道:“还有冰镇的瓜果,分与诸卿,解解暑气。”
趁着众人休息,刘据命春璞取来中书令刚才的记录。
他一边翻阅,一边在脑中梳理桑弘羊所讲的税赋条目,推演着其中的关联与利弊。
人头税,名目繁多:算赋、口赋、户赋、山川池泽税……这里收一笔,那里刮一层,甚至还有重复征收之处。
刘据越看越心惊,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
那句“翻开历史每一页都写着‘吃人’”的话,不由自主地跳入脑海。
他的目光扫过阶下那些身着华服、代表帝国权力核心的公卿大臣,一股巨大的迷茫感几乎将他吞噬:改革?从哪里改?革谁的命?他自己,不就是这天下最大的地主吗?
就在这自我质疑的浪潮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瞬间,功烈乡的景象——百姓们带着哭腔的山呼万岁,父老乡亲们那殷切得近乎灼人的目光——无比清晰地、蛮横地闯入了他的脑海,历历在目。
一股灼热的力量猛地从心底最深处迸发出来,瞬间驱散了所有迷茫,坚定了他改革的决心。
他抬起头,目光幽深地看向阶下群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殿中:“诸卿...勿忘百姓之苦啊!”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静。
公卿们的表情瞬间变得精彩纷呈:田千秋、霍光等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桑弘羊、上官桀等人则显得茫然不解,完全摸不着头脑;其余人等,或漠然,或不以为意。
刘据不动声色,将众人的反应一一记在心里。
休息了约摸两刻钟,刘据再次开口:“今日授课内容,就到此为止。接下来,是自由提问时间。”
他目光扫过全场,“朕先开个头,这个问题,不止问桑弘羊,殿内诸卿皆可畅所欲言。”
在短暂的静默后,刘据的声音再度响起:“都说汉承秦制,朕想知道,我朝税制、土地制是否与前朝之时,完全一致?”
这个问题,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在每一位公卿大臣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惊诧、探究、深思、警惕……种种复杂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御座之上。
唯有桑弘羊,心底暗自一喜。
他本是商人出身,若非皇帝封赏,这辈子也难有属于自己的耕地。
他敏锐地感觉到,这或许是个机会。
但他深知不能过早出头,强压下心绪,决定先静观其变,或许私下再向陛下进言。
殿内一片沉默,无人应答。
见所有人沉默不语,刘据眼中掠过一丝失望,摆摆手:“今日便到这里吧。”
他定了定调子,郑重宣布:“今日朕与众卿在此相聚,可视为另类廷议。朕将其命名为:内朝第一次集体学习。”
他端坐御座,神色肃穆:“朕可以明确告诉诸位,像这样的集体学习,今后每月都要举行,要形成定例!”
公卿大臣们旋即躬身回复:“臣等谨遵陛下谕旨!”
最后,他看向内侍们,叮嘱道:“往后此类廷议,尔等需提前准备周全,务必使诸卿免受酷暑严寒之苦。”
内侍们齐声应喏。
“桑爱卿留下,”刘据道,“其余人,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