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刘据召张绵入宫。
“张绵,”他开门见山,“匈奴遣使求和亲,此事,你如何看?”
张绵略一沉吟:“陛下,自先帝登基,汉匈血战数十载,仇怨已深,和亲之策早废,今匈奴忽有此请,恐非寻常。”
“所见略同。”刘据点头,将一份帛书推至案前,“此乃匈奴发来的信函,你看看。”
张绵展信细阅,眉峰渐蹙:“短短三载,匈奴态度骤变,其间必有缘由!”
“正是!”刘据叹道,“可惜我朝对漠北所知甚少,先前苏武等使节,至今仍被扣押......”
张绵心领神会,当即躬身:“陛下,臣愿出使匈奴,一探虚实,也为迎回苏武等人,尽绵薄之力!”
刘据龙颜大悦:“好!赤胆忠心,不愧张骞之子!”
他目光灼灼,字字铿锵,“此去匈奴,面见单于,你须明告:若真求和,便拿出诚意——释放苏武及所有被扣汉使;若存心挑衅,我大汉奉陪到底!”
张绵挺直脊梁,朗声道:“陛下放心!臣此行,定当如家父当年持节西行,不辱使命!必使匈奴单于知晓:我大汉国威不可犯,忠臣义士不可欺!苏武等人,必须安然归汉!”
刘据颔首:“甚好~三日后,朕亲授符节,为你壮行!”
三日后,长安城北横门。
旌旗猎猎,刘据目送张绵一行数十骑,踏着滚滚烟尘,没入北方的天际线。
初夏时节,刘据端坐在装饰华贵却并不张扬的车驾中,正由卫队扈从着,沿着宽阔平坦的直道向北,朝着林木葱郁、清泉淙淙的甘泉宫行去。
车驾辚辚,行至京畿外围,繁华景象渐渐淡去。
起初只是零星几个,如同绿毯上突兀的污点,接着便愈发频繁起来——三五成群的流民,出现在官道的边缘或附近的野地里。
他们大多形容枯槁,衣衫褴褛,几乎难以蔽体。
男人佝偻着背脊,脸上刻满风霜与麻木;妇人紧抱着怀中瘦弱啼哭的婴孩,眼神空洞;老人拄着粗糙的木棍,步履蹒跚,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
这与通往帝国离宫的皇家道路应有的肃穆与威严,形成了刺目的反差。
刘据透过车窗缝隙,目光扫过这人间惨象,方才因初夏风光而舒展的眉宇,渐渐凝上了一层寒霜,温润的眼神也变得锐利而沉重。
“停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辇车缓缓停驻道旁。
随行近侍立刻趋前,躬身道:“陛下,有何吩咐?”
刘据的目光依旧钉在那些流民身上,声音低沉:“此乃京畿要道,天子脚下!何来如此流民?去岁收成尚可,今春亦无大灾,何至于此?”
近侍面露难色,谨慎地回道:“回陛下,此事...臣亦不甚明了,许是...许是边郡或关东某些地方,偶有不便上达天听的小患?或是…春荒未过?”
“小患?春荒?”
刘据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你看那妇女怀中婴孩,啼声嘶哑,显是饥渴已久,再看那些壮年男子,若有田可耕,何须流离?若边郡有事,朝廷岂会不知?”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了起来,“去!找几个尚能言语的,问清楚,他们从何处来?因何至此?官府可有赈济安置?”
“喏~”近侍领命,带着几名护卫小心地走向流民群。
不多时,近侍匆匆返回,面色凝重:“回陛下,这些人多来自附近乡里,其中不乏有当年参加过漠北之战的老兵。”
刘据心头剧震,因为当年漠北之战后犒赏三军,几乎掏空了国库!
沉默片刻,他沉声道:“找个识路的流民带路,朕要去这乡里亲眼看看。记住,态度要平易近人些。”
“喏~”近侍领命。
于是,御驾改道,在流民指引下,直奔乡里。
车窗外,景致愈发荒凉破败,刘据的心也一路下沉。
自《轮台诏》后,轻徭薄赋,已经两年了,为什么还会这样?
约莫一个时辰后,车队碾过最后一段坑洼的黄土路,缓缓驶入一片异常空旷的乡野。
这里显得格外荒凉破败。
视野所及,是成片低矮、歪斜的土坯茅屋,许多屋顶的茅草早已稀疏甚至塌陷,露出黑洞洞的窟窿。
然而,就在这片荒凉的村口,却突兀地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石碑。
石碑下,黑压压肃立着一群人。
为首者身着深色官袍,身姿挺拔,面容沉静肃穆,正是霍光。
他身后,是数百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许多人身上带着旧伤残疾,眼神浑浊麻木。
刘据刚下御驾,霍光已伏地叩拜:“臣霍光,参见陛下!”
话音落下,一石激起千层浪,在人群中引发轰动。
“陛下?!”
“真是陛下来了?”
“陛下…陛下没忘了咱们啊!”
......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轰然骚动起来,消息如同野火燎原,更多的村民从破败的屋舍中涌出,争相呼喊、跪拜,带着哭腔的山呼“万岁”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悲怆的海洋。
刘据被这汹涌的真情包围,心潮澎湃,眼眶发热。
侍卫们则如临大敌,竭力维持着秩序。
刘据的目光扫过霍光,沉声质问:“京畿道上的流民,是你安排的?”
霍光低头:“回陛下,非臣安排,此乃乡民日常。”
“那你屡次奏请朕往甘泉宫,用意便是引朕来此吧?”刘据追问。
“是!”霍光坦然承认。
刘据不再多言,抬手:“平身吧。”
他环视着跪拜的百姓,朗声道:“父老乡亲们!朕,今日特意来看望你们了!”
此言一出,人群中悲声更甚。
刘据转向那座巨大的石碑:“霍光,此碑何来?”
霍光躬身回复:“回陛下,为表彰该乡在历次对匈奴作战中,子弟踊跃从军,死伤尤重,忠勇可嘉,先帝特敕立此碑,以彰显功烈,昭示皇恩,垂范后世。”
刘据带着崇高的敬意,缓步上前,指尖拂过石碑上那密密麻麻、冰冷坚硬的名字。
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一个家庭的顶梁柱。
指尖的冰凉仿佛直刺心底,他的眼眶终究湿润了。
在百姓的簇拥下,刘据走进村庄深处,倾听着一户户的辛酸与困苦。
时间流逝,直至日影西斜,百姓才依依不舍地送别他们的皇帝。
刘据哪里还有心情去甘泉宫,直接下令回长安城,并命霍光同乘御驾。
车厢内,气氛凝重。
刘据终于按捺不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霍光,朝廷轻徭薄赋已两年,为何...为何还是这般景象?”
霍光垂眸,声音清晰而沉重:“陛下,轻徭薄赋,只惠及有田产之家,此乡过半人家,早已无地可耕,而昔日朝廷赏赐、阵亡抚恤......十之八九,皆被层层盘剥,难达遗属手中。”
霍光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刘据最后的侥幸。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是痛彻心扉后的决绝,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改革,必须改革!不改,老百姓没饭吃,怎么得了?不改,对不起这些忠烈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