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最后一位公卿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刘据的目光便锁定了桑弘羊。
“桑爱卿，”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洞悉一切的深意，“旁人或许不知，但你，心里是透亮的吧？”
桑弘羊深深一躬：“陛下圣明，此事臣确然了然于胸。”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思绪，开始解释：“我朝虽继承前朝‘名田宅’制，但在‘名田制’上有所不同：
‘名田制’由两部分组成，其一，生活田，其二，军功授田。
生活田，是前朝法度之基，乃国家按丁口授田于百姓，使其有地可耕，有粟可食，保障其基本生存之需。
军功授田，顾名思义，乃按军功爵位额外授予田地，以酬功勋，激励将士。”
桑弘羊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沉重而清晰：“但是，陛下，您有所不知，我朝自高祖创业以来，便只有军功授田！”
“轰——！”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刘据脑中炸响！
只有军功授田？！那保障百姓活命的生活田呢？！
刘据想不通：高祖皇帝为什么要自断一臂？这岂不是直接加剧了土地向少数人集中的速度？
“土地兼并？！”
刘据好像抓住了一丝头绪，瞬间眼前一亮。
是啊，细数历代王朝，哪个不是毁在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上？这才是动摇国本的致命顽疾！
一瞬间，笼罩的迷雾被拨开，改革的方向豁然开朗——至少，病根找到了！
刘据只觉得心头一块巨石落地，嘴角不自觉扬起，对桑弘羊勉励道：“桑爱卿实乃大材，他日或可封侯。”
桑弘羊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
封侯！这是多少士大夫毕生追求的终极荣耀！
他旋即重重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哽咽：“臣...臣桑弘羊，谢陛下隆恩！必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
刘据看着激动难抑的桑弘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随即平静地道：“嗯，爱卿今日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
等桑弘羊退下，刘据看向侍立左右的近臣们：“今日之事，你们有何感悟？”
张鹏忍不住叹息：“赋税太重，百姓太苦了！”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附和：“是啊，陛下。”
刘据微微颔首：“能认识到这点，还算不错。”
他目光一转，落在张鹏身上：“张鹏，你既已体察了民间疾苦。正好，朕这里有一件棘手的事情。”
张鹏立刻挺直腰板，朗声道：“微臣愿为陛下分忧，万死不辞！”
“好，好，好~”刘据连说三声好，才道：“长安城外，有个功烈乡，住着几百户人家。朕命你好好照顾他们。若饿死一人，朕唯你是问！”
张鹏脸上的慷慨激昂瞬间冻住，下一秒，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哆嗦起来，声音都变了调：“陛、陛下！这......您不如现在就赐臣一死吧！”
刘据眉梢微挑，故作不解：“哦？爱卿有难处？”
张鹏深深躬身，声音带着决绝：“陛下，微臣不敢打包票一定能做到，但微臣定当拼尽全力，豁出性命去办！”
刘据再次打量着他，心中暗想：“这家伙，比起上次聚会，也有变化了。”
几个月过去，刘据除了处理朝政，其余精力全投入了学习。
通过内朝集体学习和查阅宫中存档典籍，他抽丝剥茧，终于理清了朝廷现行的制度脉络。
接下来，改革该如何着手？从何处切入？刘据觉得还需要深思熟虑。
深秋时节，看着宫墙外纷飞的落叶，刘据心情舒畅。
今年风调雨顺，全国无灾，老天爷赏脸，百姓应该能有个好收成。
然而，第二天张鹏入宫求见，瞬间击碎了刘据的美好期盼。
这次君臣相见，没有往日的寒暄。
刘据直接问道：“张鹏，你这么急着见朕，所为何事？该不会是朕交代你的事，办砸了吧？”
张鹏深吸一口气，平复了略显急促的呼吸，这才恭敬地深施一礼：“回陛下，微臣历时数月探查，总算把一些事情查清楚了。”
刘据目光一凝，身体微微前倾：“哦？仔细说来，务必详尽。”
张鹏缓缓道来：“微臣发现，功烈乡的乡亲们，有一半是租种别人的地。其实他们原本有自己的耕地，可一旦遭遇天灾，就颗粒无收。”
他顿了顿，继续道：“若是连年遭灾，他们甚至会把官府发的种子也拿去换口粮。熬到第二年春耕，连种子都没有了，只能借高利贷去买。”
刘据听闻，勃然大怒：“这帮敲骨吸髓的蛀虫！”
他略一思索，立刻吩咐侍从：“春璞！去，召桑弘羊来见朕！”
半个时辰后，桑弘羊匆匆赶到：“臣桑弘羊叩见陛下。”
刘据语气平淡：“平身吧。”
接着，他开门见山：“桑弘羊，朕欲打击民间非法放贷，你有何良策？”
桑弘羊顿首，欲言又止，好似有所顾忌。
刘据眉头一皱：“这里没外人，有话直说。”
桑弘羊这才躬身道：“回陛下，上至皇亲国戚，中至官员士绅，下至地方豪强，都靠放高利贷赚取暴利，支撑他们的奢华享受。”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皇帝，提醒道：“陛下若打击民间放贷，等于断了他们的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恐怕会得罪太多人。况且，即使朝廷明令禁止，他们也会转入地下。到时候，百姓借贷的成本只怕会更高。”
刘据眉头紧锁，不满道：“难道这些公卿贵族、地方豪强，就没别的营生？都指着这个活命？”
桑弘羊思索片刻，答道：“也有买卖土地，参与盐铁专营等，但都不及高利贷的暴利来得快。”
刘据一时语塞，沉默片刻，转而问张鹏：“今年丰收，功烈乡的父老乡亲们家里...粮食够吃到明年吗？”
张鹏低下头，声音低沉：“回陛下，百姓们虽然收了新粮，但要还旧债，交地租，税赋也不轻。除去这些，剩下的粮食，勉强糊口度日罢了，实在没有多少结余。”
刘据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声音像是淬了冰：“朝廷轻徭薄赋的旨意明明白白！怎么还会逼得百姓活不下去？”
桑弘羊心头一颤，腰弯得更低了，几乎不敢抬头：“陛下息怒...朝廷收的是正税。可...可佃户交的是地租，那是地主自行收取的，官府...官府向来是不过问的。”
这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刘据身上。
他沉默下来，不再看桑弘羊，背着手在殿中焦躁地踱步，每一步都踩在沉重的心绪上。
良久，他猛地停下脚步，指节捏得发白，心底一个声音在警告自己：“冷静...冷静！这烂摊子千疮百孔，不是一天两天能收拾的，急不得...必须一步一步来！”
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刘据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转向张鹏时已带着决断：“张鹏！”
“臣在！”张鹏赶紧应声。
“朕问你，”刘据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之前那些生意上的分红，朕那份‘私房钱’，还剩多少？”
张鹏眼睛一亮，立刻回答：“陛下放心！您那份红利，臣一文钱都不敢动，都给您妥妥地存着呢.”
“好！”刘据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了一丝，长长吐出一口气，“全都取出来！立刻送去功烈乡，替那些欠债的百姓把债还清！”
他顿了顿，眼神骤然变得凌厉如刀，“但给朕记清楚——每一笔债，债主是谁，欠了多少，都要给朕查得清清楚楚，一笔都不能漏！”
“遵旨！”张鹏心领神会，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