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大同府衙大堂。
晨光透过高窗棂格,在肃穆的厅堂内投下道道光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干旱折磨得龟裂的腥气。
六房主事、防疫局各司管事、城内规模较大的粮行和药铺东主,以及临近浑源、应州等几个受灾最重州县的主官,已然按班次肃立两侧。
众人脸上神情各异:有忧心忡忡,有疲惫不堪,也有目光闪烁、暗自盘算的。
堂内鸦雀无声,只有更漏滴答,清晰可闻。
殷洪盛端坐于上首主位。他面色略显苍白,眼中有熬夜留下的红丝,但神情却异常平静,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这笑容与他以往时候不容置疑的锐利形成微妙对比,让堂下众人心头都莫名地绷紧了几分。
“诸位都到了,请坐吧。”殷洪盛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沉稳。
众人不敢怠慢,纷纷谢了座,在衙役们早就准备好的一张张官帽椅上坐下。虽然木椅冰凉,但每一个人都仿佛火烫屁股一般,只敢扭捏着沾上一点,那沉腰坐马的功夫已然是宗师级别。
“连日操劳,诸位辛苦了。今日召大家前来,只议一事——粮!”他环视众人,目光扫过粮行东主们略显不安的脸,也掠过浑源、应州等州县主官愁苦的眉眼。
语气依旧温和:“城内粮价,小米斗米已逾二百文。
百姓以草根树皮度日者有之,卖儿鬻女者有之。大同刚历兵灾疫病,元气未复,大同之困,已至存亡之秋矣!
粮,乃维系满城军民性命、稳定边陲重镇之根本。断不可再任其飞涨,使民心离散,奸人渔利!”
温和的开场之后,是陡然转沉的语调,虽未疾言厉色,但那份凝重与决绝,已如山岳般压向众人。
“本府重申:此前所颁平价征购令,非一纸空文!
今日起,大同府治下所有官仓、社仓、义仓,及城内各大粮行、粮铺,所储粮食,一律按府衙核定的官价出售!
小米斗米一百五十文,高粱一百文,杂粮八十文!绝无折扣!”
堂下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吸气声。粮行东主们脸色更加难看,互相交换着眼神。
浑源县令忍不住出列,声音带着哀求的哭腔:“府尊大人明鉴!非是下官等不愿开仓!实乃,实乃去岁秋粮歉收,今春又滴雨未降,县仓早已空虚!
府库调拨有限,杯水车薪啊!若强行开仓,不出三日,仓廪必罄,届时流民无粮,恐生大乱啊!”
应州知州也连忙附和:“是啊府尊!州县存粮本就不多,前番防疫征调,已耗去大半。如今又要平价售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恳请府尊体恤下情!”
“府尊!”一位姓刘的大粮商也鼓起勇气拱手,满脸愁苦。
“非我等抗命!实乃粮道艰难!建奴游骑虽退,溃兵流寇却阻塞要道。南边运粮的商队屡遭劫掠,运抵大同,成本早已远超官价!
若强行按官价售卖,我等倾家荡产事小,只怕这粮路……就彻底断绝了呀!府衙平价征购我等存粮,价格亦远低于我等成本,长此以往,无以为继啊!”
抱怨声、诉苦声此起彼伏。堂内气氛瞬间变得焦灼而压抑。
殷洪盛静静地听着,脸上的温和笑意未曾改变。直到众人的声音渐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是将所有的杂音都压了下去:
“诸位的难处,本府岂能不知?
天灾人祸,非人力可抗。粮道阻塞,成本高昂,亦是实情。”
他顿了顿,目光逐一扫过那些诉苦的脸,语气陡然一转,温和中蕴藏的强硬如同出鞘之剑:“然,大同存亡,在此一举!
本府体恤诸位难处,但满城百姓的性命,谁来体恤?
边镇不稳,军心浮动,建奴蒙鞑若是再至,无军无粮,这滔天的干系,谁来担当?!
说实话,殷某可是担不起这个责任!”
“浑源、应州仓廪空虚?”殷洪盛看向两位县令,目光如电。
“本府前日已行文,令各县的老父母,须详查辖内富户、粮商存粮,登记造册,不知各位县尊可有结果?
所报数目,便是尔等口中‘仓廪空虚’之数?
防疫局有权,按官价征调其存粮三成,以济时艰!尔等可曾落实?
抑或,其中尚有虚报隐匿或是错漏之处?”
两位县令知州都顿时额头冒汗,支吾不敢言。殷洪盛这话,无异于直接点破了他们可能存在的“猫腻”。
但殷洪盛并没有再追下去的意思,只是抛给这些知县知州们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至于粮道艰难,成本高昂……”殷洪盛转向粮商们,眼神锐利依旧,语气却放缓,带着一丝“理解”的意味。
“刘东主所言,亦是实情。然,值此非常之时,岂可拘泥常理?”
他话锋再转:“本府已奏请抚台大人,行文朝廷,敕令江南、湖广等丰饶省份,平价拨粮入晋!六百里加急奏疏,昨日已发!朝廷援粮,指日可待!”
此言一出,堂下众人精神皆是一振!
朝廷若能调粮,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粮商们眼中也闪过一丝亮光,这意味着未来粮源有保障。
“在朝廷援粮抵达之前,”殷洪盛声音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这平价售粮的担子,必须由在座诸位共同扛起来!大同,是大家的大同!今日的付出,是为保住你我身家性命栖身之所!”
他看向刘粮商等人:“诸位担忧成本,本府理解。
但非常时期,需行非常之法。
府衙平价征购,价格虽低,然本府承诺,待朝廷援粮抵达,或后续商路畅通,府衙将以略高于彼时市价之价,优先回购尔等今日所供之粮!
此为本府亲笔担保!诸位于危难之际援手大同,亦是义举,他日朝廷嘉奖、府衙勒石记名,必有厚报!反之……”
殷洪盛没有说下去,但那平静目光中蕴含的压力,让所有粮商都感到一阵寒意。他们明白,这“反之”后面,意味着什么。
眼前这位看似温和的知府,在防疫、城防、乃至对付薛默等事上展现出的铁腕,早已深入人心。
“府尊!”户房主事杨一荷此时出列,躬身道,“下官以为,为保平价售粮顺利,可立‘联保连坐’之法:城内粮商,按区域划分,十家一保。其中一家囤积居奇、私抬粮价或隐匿不售,其余九家连同保甲,一并问罪!如此,可使其互相监督,不敢妄为!”
“好!”殷洪盛立刻赞许,“杨主事此法甚善!即刻拟入章程,颁布施行!”
“府尊,”防疫局负责检疫的司吏也提议,“为防流民入城抢购引发混乱与疫病传播,可在四城门设立平价售粮点,由府衙差役与防疫局人员共同维持秩序,严格查验身份户籍。
城内居民凭证按户限量购买,城外流民则由防疫局在工赈营地按工计酬发放粮票,凭票在指定地点购粮。
如此分流,可保城内秩序,亦能安流民之心。”
“此议大善!”殷洪盛点头,“防疫局会同三班衙役,立刻着手办理!”
“府尊,”一位老成持重的粮行东主见大势已定,也识相地开口,“小老儿建议,府衙可每日公布官仓售粮数量及各大粮行承诺供应数量,使百姓心中有数,免生恐慌抢购。
同时,恳请府衙加强关卡巡查,严防粮米私运出境,否则我等平价售粮,恐为他人做嫁衣!”
“有理!”殷洪盛看向兵房主事和负责城防的司吏,“即刻传令各城门、关卡,加派得力人手,严查粮米出境!
凡无府衙特许文书者,一粒粮也不许运出大同地界!违者,以资敌论处!”
一条条建议被提出,一条条对策被敲定落实。
殷洪盛始终以温和的姿态,引导着会议方向,但每当关键之处,他那平静语气下不容置疑的强硬,便如同无形的磐石,牢牢地定下了“平价售粮”这条铁律的根基。
他恩威并施,既给粮商和州县官吏画下了未来补偿和嘉奖的“大饼”,又以铁腕手段堵死了他们推诿和阳奉阴违的退路,更通过采纳合理的落实建议,将整个大同府的官、商、民力量都绑定在这辆战车上。
会议结束时,阳光已升至中天。
殷洪盛起身,对着堂下神色复杂的众人,最后温言道:“大同之困,非一日之寒;解困之策,需万众一心。诸位的难处,本府刻刻在心;诸位的功绩,大同军民亦会铭记。望诸位同心戮力,共渡难关!”
他整了整官袍,扶正了头上的乌纱帽,双手相叠朝在场诸人深深地长揖下去,许久,许久。
众人吓得慌忙还礼,都是一叠声的“府尊,我等必当谨遵府尊号令,力保大同渡过难关!”
告退的脚步沉重,却无人再敢有半分迟疑。
看着这些人离开,殷洪盛有些疲倦地放松了自己的身体,靠在太师椅上,闭上双眼养神。
“先生!”近墨略带惊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薛……薛公公来了!已到二堂!”
殷洪盛霍然睁眼,眼底的疲惫瞬间被锐利取代。
薛默?这阉竖此刻前来,绝非善意!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衣冠,脸上已换上惯常的、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疲惫与忧色的神情,起身迎了出去。
二堂内,薛默一身簇新的蟒袍,端坐在客位首位,慢条斯理地品着茶,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身后侍立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小太监,眼神锐利如鹰。
“殷府台,好忙啊!”薛默放下茶盏,站了起来拱手,声音尖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阳怪气,“咱家听闻府台近日殚精竭虑,又是防疫,又是筹粮,连袁继咸那档子事儿都操心上了?啧啧,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
殷洪盛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回礼:“公公说笑了。下官职责所在,不敢懈怠。大同危局,全赖抚台大人与公公坐镇指挥,下官不过是跑跑腿罢了。不知公公驾临,有何训示?”
“训示?”薛默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咱家哪敢训示殷府台?只是听说府台这些日子又是加急奏疏,又是派人星夜出城,动静不小啊。咱家身为镇守太监,总得问问,府台这是唱的哪一出?
别是……瞒着抚台和咱家,另有什么‘高招’吧?”
他目光在殷洪盛脸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怀疑。
显然,殷洪盛近日频繁的调动,并未完全瞒过薛默的眼线。
殷洪盛心头一凛,面上却愈发恭谨,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愤懑:“公公明鉴!下官岂敢?
下官所为,实是情非得已!
袁师蒙冤,下官身为门生,心焦如焚,已遣人赴太原联络太原之缙绅诸公,为袁师鸣冤,此乃私谊,亦是公义!
至于加急奏疏是下官附骥叶抚台,实因大同粮荒已至燃眉,城内粮价飞腾,城外流民散聚,疫病又有抬头之势!
下官恳请朝廷速调江南、湖广之粮,实为满城军民请命!
且派人出城……乃是因代王府借粮之事,需下官亲信持印信前往交割细节,以免横生枝节。
此等琐事,岂敢劳烦公公挂心?”
他一番话滴水不漏,将私盐之事彻底隐去,将马超兴赴太原说成是为袁继咸案奔走,将心腹亲信出城说成是处理代王府借粮,合情合理,且将自身置于“忧国忧民”、“尊师重道”的道德高地。
薛默眯着眼,盯着殷洪盛看了半晌,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
最终却只是阴恻恻地一笑:“哦?原来如此。殷府台一片公心,咱家自然明白。不过……”
话锋一转,声音陡然转冷,“大同粮荒,确是火烧眉毛。朝廷的粮,远水解不了近渴。代王府那点粮食,杯水车薪!
殷府台,你身为署理知府,总得拿出点实实在在的办法来!光靠哭诉、告急,可填不饱满城军民的肚子,更堵不住……某些人的嘴!”
他意有所指,显然是指朝中温体仁一党可能借大同粮荒攻讦叶廷桂和他殷洪盛。
殷洪盛心中雪亮,知道薛默这是在逼他表态,逼他拿出“成绩”,同时也是在试探他的底牌。
他深吸一口气,道:“公公教训的是!下官,下官确有一策,然风险甚大,正欲禀报抚台与公公定夺!”
“哦?说来听听!”薛默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下官思虑再三,大同困局,唯有‘以货易货’一途可解!”殷洪盛声音低沉而清晰。
“盐,乃国之大宝!
大同虽缺粮,然山西有盐!
下官意,可请抚台大人行文户部及盐运使司,特批一批‘赈灾盐引’予大同府!
以此盐引为质,由府衙出面,组织可靠商队,持引前往河南、陕西等未遭重创、粮情稍缓之州县,以盐易粮!
如此,一则可避开晋商盘剥,二则速度远快于朝廷调拨,三则……或可解燃眉之急!”
他巧妙地将“私盐”偷换概念为“赈灾盐引”,将见不得光的走私包装成官方许可的“以盐易粮”政策。
这需要叶廷桂和薛默的首肯,更需要他们在朝中斡旋,拿到户部的批文!
风险,就可以被无声无息地分摊了出去。
薛默眼中精光连闪,显然在急速权衡利弊。这法子听起来可行,但操作起来同样困难重重。
盐引是块肥肉,户部、盐运司、沿途关卡,哪一关不要打点?
易粮的对象,河南有流寇,陕西也不太平,商队安全如何保障?
更重要的是,这“赈灾盐引”的批文,岂是那么容易拿到的?
温阁老那边不伸手?
但他也清楚,这或许是眼下唯一能快速见效的法子。
大同若真因粮荒生变,他这个镇守太监也难逃干系。不过,这事如果成了,他也少不得从中可以分得一杯羹,从中的银钱肯定少不了他这一份。
“嗯……”薛默沉吟片刻,脸上阴晴不定,“殷府台此策,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兹事体大,需抚台大人首肯,更需朝中有人助力。这样吧……”
他站起身,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咱家明日便与叶抚台商议此事。殷府台,你这边也需拿出个详细的章程来,盐引数量、易粮地点、商队组织、护卫安排,都要想周全了!
记住,此事若成,是大功一件!若出了纰漏……就是厂公也不好保你不是?”
他阴阳怪气地说完,随即放下茶盏,随意朝殷洪盛拱了拱手,带着小太监扬长而去。
送走薛默这尊瘟神,殷洪盛后背已沁出一层冷汗。
与虎谋皮,步步惊心!
但他知道,自己赌对了第一步。
薛默动心了,叶廷桂那边,为了大同和他自己的官位,也大概率会同意。
只要拿到“赈灾盐引”的官方名义,他就能将大哥那边运作的私盐,部分地“洗白”,纳入这个框架,大大降低风险!
他立刻铺开纸笔,开始草拟那份“以盐易粮”的详细章程。
盐引数量?
先虚报一个较大的数目,如五万引,为后续操作留足余地。
易粮地点?
河南卫辉府,靠近山西,相对安定;陕西同州是渭南粮仓,也不错;甚至湖广襄阳府也有水陆便利,天下出粮之所在。
商队组织?
可征调大同城内信誉尚可、且有北地行商经验的晋商小户,以防疫局的名义“雇佣”,实则由华兴会通和堂暗中掌控。
护卫?
可请姜瓖派出一小队精锐骑兵,以“护送赈灾物资”为名随行,实则由兵堂精锐加入其中……
姜瓖的骑兵,打不赢建奴,还打不赢高迎祥、罗汝才、张献忠这些人?那九边精锐的名头可就白当了!
一条条,一款款,在他笔下逐渐成型,严谨周密,仿佛真是一项利国利民的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