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洪盛的回信,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太平县殷家大宅激起了隐秘而剧烈的涟漪。
殷洪烈,这位殷家实际掌舵的长子,在书房里昏暗的油灯下反复读着弟弟的信笺。
手指因无力而微微颤抖。
信上每一个字都让他心惊肉跳。
三千引私盐换粮!
这哪里是财路,分明是抄家灭族的绝路!
他猛地抬头,看向在垂花门口侍立的老管家殷有福,声音嘶哑:“福伯,二弟他……这是要拿我殷家满门性命去赌啊!”
殷有福布满皱纹的脸上同样凝重,他跟随殷老爷子几十年,深知盐政之严酷。
“大爷,二爷在大同,怕是真碰上难题了。二爷一向精明,这般回信,想是有他的道理。”
“道理?”殷洪烈猛地站起身,身上的茧绸团花袍漾起一阵满含怒意的风,他在狭小的书房里焦躁地踱步,“大同再难,他是朝廷命官,大不了上书阁老,皇上!自然有个子高的去顶那塌天的事。
我殷家是正经盐商啊!私盐小批好说,但是这么大一批的跨省来往,一旦事发,就是泼天大祸!
有些人,正愁找不到把柄来寻我们殷家的不是,这便成了自投罗网!”
他烦躁地抓起桌上的杯子,想喝口水润润干涩的喉咙,却发现水早已喝干了。
“可是,大爷,”殷有福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二爷信里说得明白,此事关乎大同存亡,也关乎我殷氏兴衰。
二爷如今是大同署理知府,他若因大同春荒的事倒了……我殷家在山西,还能有立足之地吗?多少人,都盯着我们呢?”
殷洪烈的脚步猛地顿住。
老管家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
是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殷洪盛不仅是他的弟弟,更是殷家如今在官面上最大的依仗。他若因大同失陷或粮荒民变而获罪,殷家同样难逃池鱼之殃!
山西那些虎视眈眈的饿狼,绝不会放过吞并殷家产业的机会!
他颓然坐回太师椅,眼神挣扎。
一边是风险,一边是希望。
良久,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猛地一拍桌子:“赌了!就按繁英说的办!福伯,你亲自去!带上殷忠、殷勇两队二十个家丁,要身手好,嘴严实的!
务必把那三千引‘青货’给我拿回来!价钱……可以再让半成!但货,必须快!必须真!”
“是!大爷!”殷有福躬身领命。
“还有,”殷洪烈压低声音,
“动用我们在陕北、河南、口外所有能用的‘暗线’,放出风去。
就说……晋北有路子,能弄到上好的‘雪花盐’,量大,价钱好商量,但只换粮食、皮货、药材!交易地点……选在偏关外的‘枣花口’。
那里是卫所、流寇、蒙古人三不管的地界!
告诉他们,只认货,不认人!
谁走漏风声,全家死绝!”
“明白!”殷有福重重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太原府,阳曲县青龙谷深处。
夜色如墨,山风呜咽,吹得密林枝叶如鬼爪般摇曳。
一座依托陡峭山壁而建、外表毫不起眼的土石庄子,沉默地蛰伏在谷底。
庄子内外明哨暗桩密布,气氛肃杀,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水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偶尔夹杂着几声压低的呵斥和牲口不安的响鼻。
庄子正厅,灯火昏暗。
一个身形矮壮、满脸横肉、左颊带一道狰狞刀疤的中年汉子,正烦躁地踱着步,他便是掌控着这条太行私盐通道要害节点的路老七。
下首坐着几个心腹手下,个个腰挎短刀,神色紧张。
“入娘的!”路老七烦躁地一拍桌子,震得桌面上油灯灯火摇曳,
“殷家的老狐狸,前脚刚派人送银子说‘打点关节’,后脚就捅到官府那里去?
大同府那个姓殷的知府是他家二爷!
这入娘的,不是存心要老子的命吗?”
一个精瘦的黄脸汉子接口:“七爷,风声确实不对!这两天庄子附近多了好些生面孔,不像道上的,倒像是,像是衙门的探子!
还有人说,大同府那边派了狠人过来,领头的是个叫方……方什么的煞星!”
路老七眼神阴鸷,脸上刀疤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狰狞。
“殷洪盛……老子跟殷家做了这些年‘青货’(私盐黑话),他殷家老二在太平县时也没少沾手。
如今当了官,就想拿老子的人头去染红他的官袍?
呸!没那么容易!
这批盐,是块肥肉!老子得好好想想,怎么吃才能吃出最大油水!”
他手指敲着桌面:“陕北高闯王(高迎祥)那边派人递过话,缺盐缺得厉害,愿意用粮食换,价钱开得比市价高出了三成!
河南卫辉府的几个大粮商,也托人问过……还有口外蒙古的几个台吉。
传话下去,给老子把招子放亮!
不管是道上的还是官府的,敢靠近庄子三里地,给老子往死里招呼!
真逼急了,老子一把火烧了这盐,谁他妈也别想……”
狠话未落,庄子后山方向骤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夜枭鸣叫!
厅内众人脸色剧变!这是约定的最高级别示警!
紧接着,庄外四面八方几乎同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兵刃激烈碰撞的铿锵之声!
火光瞬间冲天而起,将庄子照得亮如白昼!
“后山!后山有人摸上来了!”
“七爷!快走!”
混乱的惊呼和惨叫声瞬间充斥整个庄子!
路老七反应极快,一脚踹翻桌子挡住厅门,拔出腰间锋利的腰刀,嘶吼道:“顶住!给老子顶住……”
话音未落,厅门已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
木屑纷飞中,一个魁梧如山、手持雁翎刀的身影,猛地般撞了进来!
正是方大洪!
他身后,十余名身着夜行衣、动作矫健如豹的华兴会刑堂精锐,如狼似虎般涌入。
“路老七!盐在哪里?!”
方大洪声如洪钟,雁翎刀带着风雷之势,一刀便劈飞了挡在路老七身前一个心腹的头颅!热血喷溅上屋顶!
路老七亡魂大冒,他认得这煞星。
正是传说中大同府那个武艺绝顶,杀遍山西道上诸多刀客没有敌手,凶名赫赫的方一刀!
据说在大同府,一天就斩了山西道上有名刀客三十六个的狠人!
他的画影图形在山西道上都流传开了。
大同府居然把这个杀星拉来了,这,这还能怎么办?
眼见心腹瞬间毙命,他肝胆俱裂,哪还有抵抗之心,尖刀脱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路老七磕头如捣蒜:“方,方爷饶命!盐,盐在!都在后山秘窖里!小的愿献出所有盐货,只求方爷饶小的一条狗命!”
方大洪一脚踏在路老七背上,冰冷的刀锋压在他脖颈上,狞笑道:“算你识相!带路!”
看着路老七被华兴会刑堂精锐押着,失魂落魄地走向后山,方大洪转身对那巡抚衙门的书办拱了拱手:“有劳了。”
书办会意地点点头,这份盖着大同巡抚关防的“缉私”公文,就是他此行最大的护身符和威慑。
很快,一袋袋雪白晶莹的上好解盐被从地窖中搬出。
方大洪验看过,确认无误,正是殷家被扣的那批货。
他走到面如死灰的路老七面前,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更深的压迫感:“盐,殷家收回了。你的罪……还没完。”
路老七猛地抬头,眼中满是绝望。
“想活命吗?”方大洪看着他。
“想!”
“想活命,就替殷家办件事。用你贩盐的路子和人脉,把这批盐,给我运到河南卫辉府,找最大的粮商,换成粮食!记住,只换粮!换来的粮食,十成里,可以给你一成,作为你和你背后那些‘关系’的辛苦钱。”
路老七愣住了,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真……真的?大人!小的……小的愿意!小的在卫辉有门路!一定能办成!”
“别高兴太早。”方大洪冷冷道,“这一成粮,你得先‘吐’出一半,转成大同‘防疫局’的‘捐粮’!
账目,要做得干干净净,粒粒粮食都要有来处!
办成了,你以前贩私盐的罪,殷二爷替你抹掉,日后还能在太行东麓给你条‘正经’盐引路子。
办砸了……或者敢耍花样……”他拍了拍腰间的佩刀,笑吟吟地说:“你知道后果。”
“明白!明白!小的明白!谢大人!谢殷二爷活命之恩!”路老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心中那点不甘和算计,在绝对的威压和一线生机面前,彻底烟消云散。
数日后,一队看似普通的商队,押运着沉重的货物,悄然离开了阳曲西山,向着东南方向,渡过黄河,进入河南地界。
商队打着“晋裕隆号”的旗号,领头的,正是点头哈腰、对一位“李掌柜”(方大洪手下得力干将)毕恭毕敬的路老七。
大同府衙,签押房。
烛火将胡德帝和李式开两张神色各异的脸映照得半明半暗。
胡德帝眉头紧锁,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飞快地划拉着:“香长,按您吩咐,已通过几条秘线,把太原那边有批‘硬货’(盐)可以换粮的风放出去了。
目标主要是河南伊藩(伊王)封地几个大粮商、陕西渭南几家有背景的粮行,还有湖广荆襄那边几个跟漕帮有勾连的‘坐地虎’。
但反馈……不太好。”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伊藩那边几个大粮商,胃口大得很!开价离谱,一石上等小米竟要换咱们三斤盐!还只肯要现银或等值的绸缎,摆出一副对盐货兴趣缺缺死气活样。
显然是知道咱们急需,坐地起价!
渭南那几家,倒是愿意换,但只肯按本地官价折粮,算下来,五千斤盐全换了,也顶多换来一千五百石杂粮,杯水车薪!
至于荆襄那边,路途遥远,漕帮、脚帮层层扒皮,风险太大,粮未至大同,恐怕十成就去了五成了。”
李式开在一旁补充,精明的小眼睛里也带着忧虑:“更麻烦的是,晋商八大家的耳朵太灵!
风声刚放出去,太原范家、王家就有人开始打听这批盐的来历,甚至放话威胁那些有意向的粮商,暗示谁要敢跟大同做这笔‘黑买卖’,就是跟整个晋商作对。
现在敢接茬的,寥寥无几!”
“邦邦邦,哐哐!”
窗外传来更夫沙哑的口号声,“关门关窗,防偷防盗咯!”。
已然不知不觉二更了。
殷洪盛端坐主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烛光在他深潭般的眼眸中投下跳动的光影。
“方大洪那边,有消息了吗?”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
“有!”李式开精神一振,压低声音,“观澜兄密报:路老七已拿下!盐,五千一百斤上好的解池青盐,颗粒未损,全在秘窖!
那姓路的吓破了胆,表示愿戴罪立功,他手上还有几条隐秘的运盐小道,可通陕北榆林、河南卫辉,甚至口外!
只要保他性命,他愿倾尽所有关系网,为香长效死力!”
“好!”殷洪盛眼中精光一闪,终于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告诉方观澜,把路老七和他那几条‘线’,给我牢牢捏在手里!盐,一粒也不许动!原地封存,严加看管!”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密室内踱了两步,转身盯着胡李二人,语速快而清晰:
“既然那些粮商嫌盐烫手,被晋商吓破了胆,那我们就换个路数!
靖之,你立刻通过路老七的线,联系陕北榆林卫那边‘花关索’王光恩,或者‘坐地虎’曹雄。
告诉他,大同府有五千斤上好的‘雪花青’(上等私盐黑话),不要他的银子,只要粮食!不拘小米、高粱、豆子,甚至是能吃的草根树皮晒干的粉子。
按黑市粮价走,盐粮兑换比例,可以比官价低两成!”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再告诉他,这批盐的来路绝对‘硬’,是‘上面’默许的,专为解大同军粮之困!他若识相做成这笔买卖,日后陕北通往山西的盐路,大同府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若不敢,或者走漏风声……各家流寇里,想拿他们的脑袋换前程的,可不止一个两个!”
胡德帝倒吸一口凉气,与陕北巨寇做交易?
这简直是与虎谋皮!
但看着殷洪盛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他咬牙应下:“是!属下这就去办!”
“还有,”殷洪盛目光转向李式开,
“守衡,你亲自跑一趟!持我的名帖和巡抚衙门的空白关防,去找代王府郑长史!就说大同粮荒,饿殍将现,恳请代王殿下体恤封地子民,暂借王府存粮三万石!语气要谦卑恭敬。
但若王府实在为难,我大同府倒有一批‘来路干净’的河东盐引,可按市价折算,或可解王府一时周转之困?”
李式开何等精明,瞬间明白了殷洪盛的用意,这是要借代王府的势,甚至可能将王府也拉下水,为那批私盐披上一层“盐引”的官皮!
他眼中精光爆射:“妙!属下明白!定让那郑长史,‘心甘情愿’地帮忙周转!”
殷洪盛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案头那枚“大同知府”的铜印上。
印信冰冷,却代表着此刻他能调动的最大官方力量。
明处,他以这枚印,上奏朝廷,恳请“盐引借粮”,占据大义名分,寻求官方层面的微弱支持与掩护。
暗处,他以家族之力,调动私盐,勾连黑道,行那刀头舔血的买卖,换取实实在在的救命粮。
明暗交织,正邪难辨。这就是乱世求存的法则。
“来人!”殷洪盛声音沉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名值守的书吏应声而入。
“传我的话:明日辰时三刻,召集六房主事、防疫局各司管事、及城中各大粮行、药铺东主,于府衙二堂议事!”
“是,府尊!”
书吏退下。殷洪盛整理了一下官袍,抚平袖口的褶皱,深潭般的眼眸,比以往更加幽深,更加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