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砂砾,抽打在脸上生疼。一支由数十辆骡马大车组成的队伍,在广阔的土路上艰难前行。
车上覆盖着厚厚的油布,压得车辙深深陷入冻土,在泥泞中碾出深痕,如同大地溃烂的伤口。
这正是由方大洪手下得力干将“李掌柜”押运、路老七带路的换粮队伍。
他们刚刚在榆林卫外一处隐秘的山坳,与“坐地虎”曹雄的人完成了交易。一千斤上好的解盐,换来了近九百石混杂着小米、高粱、豆子甚至干草根、树皮的救命“粮”,以及几十张鞣制好的羊皮。
路老七裹紧了破旧的羊皮袄,缩在领头一辆大车的车辕上,冻得瑟瑟发抖,脸上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完成任务的轻松。
这一趟卫辉之行,险象环生。
河南也不太平,流寇的影子无处不在。
若非方大洪派来的两队硬手和李掌柜的机敏,加上他路老七多年钻营攒下的几分薄面,这趟买卖早不知被哪路“好汉”吞得骨头都不剩。这一路提心吊胆,总算把“方一刀”交代的差事办成了,虽然被曹雄那厮压价压得有点狠,但好歹粮食到手了。
他盘算着,等到了大同,交了差,或许真能捞条“正经”盐引路子……
虽说这趟没什么钱赚,但好歹没有亏本,自己的身家性命也算是有着落,细算下来不亏啊!只要这回去的路上千万不要出岔子才好!
只是那呜咽的风声里,总觉得夹着些不祥的动静。
路老七回过头朝李掌柜喊:“李老哥,让弟兄们加小心了,这一带,我总觉得不对味儿!”
这么多天下来,路老七那个混不吝的性子也算跟押车的李掌柜厮混得熟络了。
那个李掌柜本事是真不差,马上步下,长枪短刀都是精熟得紧,一路上黑话也是烂熟,比他这个黑道打滚的老盐枭也不差多少,看来也是个山陕道上出名的刀客打手。
不过人家投了方大洪那个猛人,在麾下看上去也是重要人物,当真是羡慕不来。
李掌柜的脸在风中也吹得有些皴,干巴巴地没了光泽,只有一双眼睛亮得紧,总是闪烁着夜里照亮一方孤灯的感觉,他踢了踢马腹,那匹劣马懒洋洋地快走了两步,赶上车子。
“怎么了?老七,你觉得哪里不对了?”李掌柜笑骂着拍了拍路老七的车说。
“嗯,掌柜的,这么说吧。这条路,我路老七走过十多回了,这是头一次感觉不对劲,往常,在前面的小王庄后两里地就有人放响箭,或者摆拦路石,让给过路钱,要的不多,最多就二三两银子可以过得去。这回都跑到这里了,还没有人出来,我就怕……,毕竟前面的烂桃谷,可是只有一条道,被人堵上可就麻烦大了。”
李掌柜用力搓了搓脸,掉下一些脏兮兮的灰土下来,他骂了一句:“这个贼老天,都快夏至了也他娘不下点雨,害得老子跑来跑去!”然后双脚一蹬,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就站上到马鞍桥上,朝前面招呼一声:“第二队,去前面探探路,小心他娘的埋伏,碰到不知死活的就快来报信,别恋战!”
“掌柜的,您就请好儿吧!(你就放心,等着听好消息)”答应的是个京师口音的小伙子,他是第二队的队正,马术精熟,一声唿哨,十多个壮棒汉子兜转坐下的马,泼喇喇地朝前方奔去,扬起漫天的尘灰。
李掌柜跳下马来,到旁边的大车上翻找了一下,取了一条长木棍和一个二尺长的枪头来,一边用力拧上枪头,一边警惕地四下望着。
到处都是莽莽的土塬,这条河南卫辉豪商指点的秘道,避开了官道关卡,却也钻进了三不管的险地。
一看李掌柜警惕的架势,那些护车的汉子们也都纷纷去大车上拿了兵器在手。
这年头,小心没大错,大不了就是白小心一回!
前面远远地传来呼喝喊叫的声音,然后猛然见得半空中爆出一团绚丽的烟花。
“不好,有马匪,快!大车停下来,卸骡子,结阵!”李掌柜瞪大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立刻指挥着。
那些伙计,车把式和护卫们都迅速有条不紊地开始卸下骡子,把大车摆成一个圆形,刀剑长矛弓箭手弩甚至还有三五杆火铳都集中在了正面,准备进行抵抗。
见得第二队的那个队正舞动着一双雁翎刀殿后,双腿却策着马和第二队的那些壮棒汉子们一起飞奔,不时将追得近的马匪打落马下。
李掌柜腾地跳上了一架大车的车辕上,将手里的大枪插在地上,手向外一伸,便有一个汉子递过去一张半人高的步弓。
李掌柜从脚下的箭筒里抽出三枝箭,略略瞄了一瞄,“啪啪啪”三支箭便如三条夭矫的幼龙般飞了出去。
好个连珠箭!
路老七也是个识货,看得也是不禁心中一阵惊叹。
不说准头,这弓箭的娴熟,力量已经是不下于官军里的弓箭好手。
只见百步外的马上,一下就栽下来两个马匪,还有一枝箭被那马匪用佩刀格挡了下来。
李掌柜冷笑一声,抬手又是三枝箭射了过去,这次是对着那个用佩刀挡箭的马匪。
有佩刀挡箭本事的,定然是马匪中的悍勇之辈,甚至可能是领头的人。
那悍匪的骑术和本领当真不差,在这样连珠快箭攻击之下,居然还能左格右挡,把三支连珠箭都再次打掉。
李掌柜暴喝一声,飞身跳上他的那匹黄色劣马,双腿一夹,举着大枪就冲了过去。
第二队的汉子们见得李掌柜出来,却是轻拨胯下马,水波浪也似朝两旁跑去。
这就是训练的结果,这些人明白不能冲击本阵,要绕开自己的阵列。
李掌柜的冲击只是迎击对方马匪攻击的势头,挫对方的锐气。
只见他身子略略下伏,挺枪刺向当先那个马匪,那个马匪也是悍勇得紧,手中佩刀向外一磕大枪,想不到那条大枪却是划了个半圆,马匪手中的佩刀就被荡得飞了出手。
这时候二马一错蹬,李掌柜抽枪,手握枪的中间,枪纂横扫,敲在马匪的肋部,那马匪喷着血就从马上栽落了下去。
后面跟着奔来的悍匪们都是一滞。
骤然,一支发出厉啸的响箭划破空气,却见得那些起伏的土坡丘陵后面,涌出密密麻麻的人来。
这些人如潮水般从坡顶涌下,粗布裹头,手持锈迹斑斑的农叉柴刀——是吃不上饭的流民成了匪!
李掌柜脸色一变,拨转马头,回身就走。
车阵那里给他留了位置,李掌柜马术精熟,到了左近,轻轻提马,那劣马一声长嘶,便越过车辕,跳进了空心处。
李掌柜跳下马吩咐道:“弟兄们披甲,咱们得死守这批货,打退了这一拨再跟他们谈条件。”
袭击者来得快而且猛!当先一个疤脸大汉,手持一柄门板似的开山斧,狂吼着,带领着眼中闪烁着饿狼般绿光的流民们,直扑车上的粮袋!
“护住粮食!杀!”李掌柜身先士卒,拔出腰间的雁翎刀,钢刀化作一片寒光,迎头劈翻两个扑上来的流寇悍匪。
惨叫声、兵刃碰撞声、血肉筋骨被兵器撕裂的声响瞬间混成一片。
人数众多流寇,如同潮水般涌来,他们或许武艺不精,甚至连气力都不多,但那股子被饥饿和绝望催生出的疯狂,足以淹没一切。
一柄粪叉直捅他心窝!李掌柜旋身刀光横扫,粪叉连带着半条胳膊飞上半空,热血喷了路老七满脸。
李掌柜嘶吼着下令:“结圆阵!弓手压住东侧!”他早看见匪群后有三个骑马的影子,那才是正主!
陕北的流寇惯用饥民冲阵,精锐在后收割。
弓弩的箭矢像夺命的蝗虫一样嗖嗖飞出,身上除了破布和血肉以外一无所有的流寇很快哀嚎着倒下了一片。
匪群被这凶煞震慑,攻势稍滞。
尖锐的唿哨声撕裂空气,蹄声隆隆,一彪数十人的骑兵,扬起漫天的黄土,如一条滚滚土龙卷地而来。
骑兵个个身披棉甲和皮甲,手中的雁翎刀斜横,利用战马的冲力和钢刀的锐利,毫不费力便在那些没有丝毫防护的寇群身上拖开迸溅的血光。
所过之处残肢断臂横飞,骑兵硬生生在人群中犁出一条血路!
马上首领瞳孔骤缩,急勒缰绳:“是‘方一刀’!扯呼!”
但迟了。方大洪从马上直起身子,单手控马,右手的腰刀如电光掷出,一下就贯入其坐骑脖颈,战马哀鸣跪倒。
那马上的首领被战马掼在地上,跌得满口鲜血,挣扎着就想爬起来逃跑。
方大洪已经飞身从奔马上一跃而下,牛皮马靴踩住坠马首领的胸口,一手扯下对方蒙面布。
余匪见首领被擒,也不来相救,只是发一声喊四散奔逃。
方大洪端详了一下,居然认得此人,竟是横天王王子顺的部将,江湖诨号“黑皮狼”张嘉胤!
“黑皮狼?是你,还是横天王想吃下这批粮?”方大洪冷笑,刀尖抵住对方咽喉,“告诉王子顺,敢动华兴会的粮道,别说你他娘是什么十三家七十二营的狗屁横天王,惹翻了老子,我方一刀砍下他的脑袋塞进黄河喂王八!”
“黑皮狼”张嘉胤脸色有点发青,但嘴上还是够硬。
“有种就宰了老子,老子的手下快断粮了,谁有粮老子抢谁,谁知道是你方一刀的粮?”
方大洪将手一指车上插着杏黄色“华兴”二字的三角小旗,“看见没有?这是老子的旗!如果看不清楚,我方大洪就让你看清楚点,记进心里去!”说罢伸手拔出一面小旗,“嗤”地一声插到“黑皮狼”张嘉胤的大腿上。
“黑皮狼”张嘉胤身子激灵一抖,脸色惨青,牙咬得格格响。
“看清楚了没有?”方大洪冷冷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