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近墨将朝廷转发的公文、邸报收拾得清清爽爽,整齐地叠放在签押房的案头上,嘴角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在一边的小矮几上拿起一个自己从厨房带来的大白馍馍大口地咬了下去。
白面馍馍就是甜。
近墨从煤炉子上拿起铜壶,给先生的茶杯里斟了半杯水,茶杯里绿色的茶叶打着旋儿地漂浮了起来,还带着些许白花花的茶沫。
近墨细心地拿着杯盖把茶沫刮掉,这是他跟先生学的。
先生会的东西真多,听旺儿哥说,先生是天上的文曲星照命,多少老爷、大老爷的学问都不如先生哩!
哎呀,昨儿先生要自己背的千字文背到哪里了?
忘了背了!惨了,惨了,这下可是要被先生罚抄书了!
近墨慌忙三口两口把馍馍吞下肚子,倒了杯白水润了润喉咙,跑到书架那里找出那本《千字文》翻看。
“咿呀”一声门响,殷洪盛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走了进来。
殷洪盛的眉间虽然总是有思考的郁色,但微笑向来都是他武器。他看见近墨在那里低着头小声念书,走过去道:“近墨,千字文背得几何?”
“嗯,先生。”近墨站起来施了一礼,毕恭毕敬地回答:“已背到都邑华夏,东西二京。背邙面洛,浮渭据泾。宫殿盘郁,楼观飞惊了。”
“哦!不错啊。快背了一半了!很好,有长进。”殷洪盛笑着摸了摸近墨开始黑亮起来的头发,心中泛起淡淡的喜悦。
他坐下在垫了软靠的圈椅上,斜斜倚着,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有些浓涩,但他也并不挑剔。
茶浓一点,人的精神会更好一点。可惜,没有咖啡,那可更提神!
殷洪盛放下茶盏,正打算让近墨背一背昨日的功课。过一会儿,六房书吏全都到齐了,事务可就该忙了。
他刚准备开口,就听见了签押房门口的脚步声。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公务已经来了。
礼房主事书吏徐清走进来,恭恭敬敬行了礼,将一叠公文放在殷洪盛的案头,道:“府君,这是今天的公文,都做好批语,请府君过目。府君划了行之后,学生就让他们分发给各县去办。”
殷洪盛点了点头,徐清是个四十多岁的老童生,办事还是很勤谨,就是考八股文的本事着实差了点,不过一笔钟王小楷写得很是不错。
他拿起最上面放着的最新的邸报抄报。
这是殷洪盛一贯的作风,先掌握信息,再决定如何办事。
邸报在一定程度上就代表了朝廷的风向,而且人事安排,财政状况都在上面有反应。就算有弄虚作假的成分,也是很有参考价值,里面反映的信息往往都是有用的。
并不是了解历史走向,就可以轻忽这些信息,因为,每一件事情都是历史的组成部分,每一件事情都是直接关系到自己下辖的州县百姓的生活甚至生死。
他不敢轻视。
晨光透过窗棂,在他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一条条人事任免、粮饷调拨、流寇动向的信息掠过眼底。
比如说,罢免了刑部尚书冯英;比如说,从诏狱中释放了原礼部右侍郎陈子壮;比如说,右副都御史、“七省总理”卢象升自南阳、邓州赴襄中,同湖广官兵进师进剿流寇;云云。
忽然,他的目光在一则简短却触目惊心的消息上凝固了,眉头骤然锁紧,那份闲适瞬间荡然无存。
山西巡按御史张孙振并阳曲知县李云鸿劾奏:山西提学佥事袁继咸,莅任以来,罔顾圣恩,收受生员贿赂,包庇劣绅,干涉词讼,贪墨学田租银,……罪证昭然。着即革职拿问,押解赴京,交三法司严审定谳。山西巡抚、布政使司协同查办,不得徇私。
林林总总,罪状竟然有十九条之多。
“袁师……”殷洪盛低语出声,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邸报上冰冷的文字,却像惊雷炸响。
袁继咸是他的房师、也是傅山和蔡德忠他们五人的恩师,山西士林清流的标杆!
在士子中威望极高,岂是贪墨受贿之辈?
这分明是构陷!
是冲着什么去的呢?
殷洪盛的气息一下便肃然起来。
山西巡按御史张孙振,字公武,号古岳,安徽霍山人。崇祯元年的进士,历任太仆寺少卿,河南道监察御史,时称“天下第二清官”。
呵呵,他还想自比海瑞海刚峰?
张孙振背后的人是温体仁,温体仁原本是东林党人,后来又因为魏忠贤势力大而悄悄退出,现在对付和东林党走得近的清流势力起来倒是不遗余力得很呐!
无论如何,这就是对山西清流力量的釜底抽薪!
殷洪盛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此事非同小可!
袁继咸被诬陷下狱,山西士林必然震动,傅山作为其最得意的门生,首当其冲。以傅山刚烈耿介的性子,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但单凭书生热血,贸然行动,未必是件好事,一个不小心还会把傅山自己饶进去!
“近墨,”殷洪盛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急迫,“去寻马公子即刻来见我!有十万火急之事!”
“是,先生!”近墨见殷洪盛神色严峻,不敢怠慢,连忙丢下书本,快步走了出去。
殷洪盛立刻铺开信笺,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青主兄台鉴:
京中邸报飞至,惊闻临侯先生(袁继咸字)为奸佞所构,身陷囹圄!此非先生一人之厄,乃三晋士林之耻,清流正气之劫!奸党构陷,意欲何为?昭然若揭!
兄乃先生高足,三立书院砥柱,情必激愤。然弟忧心者,兄若孤身仗义,恐正堕其彀中,非但于事无补,反累及己身,令亲者痛仇者快!
当务之急,在‘势’与‘名’!
弟意,兄当速联三立书院诸君子,及山西境内之清正士绅、生员,联名具状,详陈先生清誉,力驳污蔑之词!
更需选敢言之士,亲赴京师,于都察院、通政司、乃至午门之外,叩阍鸣冤!
以士林公议,动朝廷视听!声势愈壮,则奸佞愈惧,先生昭雪之望愈大!
弟已遣贡生马彦成,其率得力人手星夜兼程赴晋,听凭兄之驱策。彦成亦属袁师门下,彼等于暗处可护诸君子周全,于明处可助兄联络奔走,传递消息。兄但有所需,直言于彦成即可。
大同虽危,弟亦当竭力筹措,以为兄后援。
临侯先生蒙冤,弟心同焚!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望兄以智勇行大义!
华兴会上下,与兄同此心!
弟洪盛顿首急就
信笺墨迹未干,马超兴已如一阵风般卷了进来,脸上惯有的慵懒被凝重取代:“先生,何事急召?”
殷洪盛将邸报和刚写好的信推到他面前,语速极快:“袁师被山西巡按张孙振构陷下狱!你立刻亲自挑选‘巡堂’最精干、最机警、熟悉太原及北直路途的好手,不少于二十人,即刻动身,昼夜不停赶赴太原!将此信亲手交予傅青主!”
马超兴脸色大变,瞳孔骤缩,瞬间明了其中凶险。
他目光一扫邸报和信件:“明白,袁师危矣!我这就去点人!”
“记住!”殷洪盛盯着他“你的任务有三:第一,确保傅山及进京鸣冤士子之安全!张巡按的爪牙,必会阻挠甚至下黑手!
第二,协助傅山联络士林,组织声援,务必把声势造起来!
第三,利用‘巡堂’的渠道,尽可能搜集袁案构陷的证据,哪怕蛛丝马迹!太原乃至山西的情报网,以此事为枢纽,正好立起来,扎下去!不惜代价!
第四,大同的事情里全部放下,让李守衡来代管,直至你回来!”
“彦成领命!”马超兴抱拳,再无半句废话,转身大步流星而去,背影带着一股决绝的杀气。
送走马超兴,殷洪盛心头沉重未减分毫。
他再次看向徐清送来的其他公文。
其中一份是大同府户房的紧急呈报,另一份则是巡抚衙门的协办文书。他快速浏览,脸色愈发阴沉。
户房呈报:去岁秋粮因旱减产,今春又逢大旱,滴雨未降,麦苗枯黄。城外流民营虽毁,然周边州县逃荒饥民又有涌入迹象。府库存粮因防疫、军需消耗巨大,虽查封奸商所得补充,然杯水车薪。粮价虽强行压制,然暗流涌动,恐再生变!恳请府台早作绸缪!
巡抚文书:宣大总督梁廷栋行文,言北直隶亦遭建奴蹂躏,自顾不暇。令山西自筹粮秣,稳境安民。着大同府详查灾情,广开渠道,平价购粮,严防饥民暴动,并与太原布政使司协调。
“旱灾……春荒……”殷洪盛揉着发痛的额角。
建奴的刀兵刚退,老天爷的“刀兵”又至!
大同地处边塞,土地贫瘠,本非产粮之地。
经此大疫和兵灾,更是元气大伤。若粮绝,则一切防疫、城防、乃至刚稳住的人心,都将瞬间崩塌!
王朴、姜瓖的兵要粮,城防兵丁要粮,府衙官吏要粮,满城百姓更要粮!更遑论那些随时可能变成流寇的饥民!
“徐主事!”殷洪盛沉声唤道,“即刻以大同府衙及防疫局名义,草拟告示:其一,重申粮价官定,严禁囤积居奇、私运出境,违者以通匪论处,杀无赦!严查市面及关卡!
其二,令各县详查辖内富户、粮商存粮,登记造册,防疫局有权视情平价征调部分,以济时艰!敢隐匿不报、抗拒者,严惩不贷!
其三,发动城中大户、士绅,捐粮助赈,防疫局将勒石记名,上报抚台、朝廷嘉奖。”
“是,府君!”徐清连忙记录。
“还有,”殷洪盛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备轿!本府这就去拜见抚台!”
巡抚行辕的书房内,叶廷桂同样焦头烂额。
袁继咸案的消息他也收到了,正与幕僚商议如何回奏朝廷、撇清干系同时又不至于开罪清流。大同的春荒旱情呈报,更是雪上加霜。
“繁英来了?正好!”叶廷桂见到殷洪盛,也顾不上客套,“大同春荒,形势危殆!梁制台把皮球踢回来了,要我们自筹!你有何良策?”
殷洪盛拱手,直截了当:“抚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同乃至山西,经此劫难,存粮有限,杯水车薪。欲解此厄,唯有外购一途!”
“外购?”叶廷桂皱眉,“粮从何来?晋商?哼!”
他冷哼一声,显然对晋商恨意未消。
“非也。”殷洪盛目光沉静。
“晋商盘踞,哄抬物价尚来不及,岂会真心助我?且其根在山西,未必有余粮。目标,当在江南、湖广!此二省乃天下粮仓,去岁收成尚可。唯有朝廷出面,行文两省巡抚,以朝廷平价(略高于其本地市价,远低于山西现价及预期高价),紧急调拨或准许大同府衙、防疫局持官方文书前往采购粮米,并请沿途州府放行,免征税卡!”
叶廷桂沉吟片刻。这主意可行,但难度不小。
江南、湖广的粮不是那么难调,但朝廷“平价”意味着两省官府要贴钱贴力,地方豪强粮商利益受损,必生阻力。沿途关卡,雁过拔毛更是常事。
“此策……恐非易行。”叶廷桂缓缓道,“朝中阻力,地方推诿,恐旷日持久。远水,难解近渴啊!”
他担心的是,等粮调来,大同早已饿殍遍野,民变四起了。
“抚台明鉴!”殷洪盛语气坚决,“正因其难,才需抚台以封疆大吏之尊,行文力陈大同危局!言明此非一城一地之饥,乃九边重镇存亡之系!更可提及建奴虽退,然若因饥生变,边防空虚,虏骑恐卷土重来!此中利害,朝廷诸公当能权衡!同时,请抚台以私人信函,恳请玉老等在朝中斡旋,督促此事速办!此双管齐下,或可争得一线生机!”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有力:“至于近渴……唯有以雷霆手段,压榨本地豪强存粮,严控市场,配给度日!同时……祈祷天降甘霖了。此乃饮鸩止渴,然时不我待!若购粮之策能成,大同尚有喘息之机;若不成……”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叶廷桂在书房内踱步,良久,猛地一拍桌案:“好!就依繁英之策!本抚这就亲自草拟奏章及行文江南、湖广!给黄亮坦的信,也一并发出!繁英,大同城内,粮政之事,就全权托付于你了!务必……务必稳住!”
“下官遵命!”殷洪盛深深一揖。
走出巡抚行辕,春日午后的阳光带着一丝虚假的暖意。
殷洪盛抬头望天,依旧万里无云。袁继咸身陷囹圄,傅山与马超兴前途未卜;太原布局横生巨变;大同城内,粮荒的阴影如同瘟疫之后更凶猛的饿兽,已悄然张开巨口。
而他手中,能打的牌,已然不多。
“先生,回衙吗?”近墨小心地问。
“嗯。”殷洪盛收回目光,登上轿子,疲惫地闭上眼。轿帘落下,隔绝了阳光,也隔绝了外界喧嚣。
轿厢的昏暗里,只有他紧锁的眉头和脑海中飞速运转的无数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