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板的声音不高,但节律却是敲打得恰到好处。
却是听得旦角娇软清亮的声音唱道:……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洒金折扇哗啦一声展开在白皙的手中,轻轻地摇动着。
薛默眯缝着眼睛,轻轻随着戏班里那旦角的唱词晃动着。
单膝跪地的陈掌班脸上滑落豆大的汗珠,在水磨石的地砖上洇湿了一片水痕。
“想不到啊想不到,王督公居然是殷家老太爷家的邻居,还被老太爷救过命,两家竟是世交的情分。难怪督公这般看顾这个殷繁英,咱家还真不能明着来!”薛默轻轻柔柔地叹了口气。
却是听得生角在那里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突然,“啪”地一声脆响,吓得正在唱戏的两个戏子浑身一颤。
但见得,薛默站起身来高声唱了起来,却是徐渭的《狂鼓史渔阳三弄》里祢衡的唱腔:“他那里开筵下榻,教俺操槌按板,把鼓来挝。正好俺借槌来打落,又合着鸣鼓攻他。俺这骂,一句句锋铓飞剑戟,俺这鼓,一声声霹雳卷风沙。曹操,这皮是你身儿上躯壳,这槌是你肘儿下肋巴。这钉孔儿是你心窝里毛窍,这板仗儿是你嘴儿上撩牙!两头蒙总打得你泼皮穿,一时间也酹不尽你亏心大。……”
陈掌班只觉得一股寒气在这温暖的天气里冷透了他的脊背。
这时候,听得薛默将声音一收,洒金折扇“啪”地敲在掌心:“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老陈呐,该杀的杀,该留的留!”
说完,薛默掉头而走。
殷洪盛的书房门口,近墨怯怯地看着傅山沉默的身影。
傅山身上那件青布直裰溅满了暗褐色的血污和泥点,袖口还沾着几缕踩踏时被撕烂的草屑,在灼灼的午时阳光下分外刺目。
他听见门响,猛地转身,那双平日里清亮如星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死死盯住殷洪盛,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从修罗场里挣扎出来,带着一身洗不掉的血腥味和绝望。
“繁英兄!”傅山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硬生生刮出来,
“城外……城外卡口……那些流民……他们……也是人!是人啊!”他猛地指向窗外,手臂因激愤而颤抖,“他们只是想活命!活得像个人!不是路边的野狗!”
殷洪盛没有立刻回应,他解下沾满尘土的大氅,递给近墨。
动作沉稳,一如他此刻的脸色,只有眼睑下那抹浓重的青影,泄露了连日殚精竭虑的疲惫。
“青主兄,”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你看到了什么?是流民冲击防疫卡口时的绝望?还是防疫营挥刀时的酷烈?”
“我看到了你口中的‘法’与‘术’!”傅山激动地踏前一步,袍角带倒了旁边一张小几上的茶杯,“哗啦”一声脆响,碎瓷和冷茶四溅。
“我看到了你用‘震慑群小’的名头,将人的性命化作你权柄下的尘埃!那刘三福该死!可那些被他煽动、只想抢一口活命粮的流民呢?他们被踩踏、被刀背砸断骨头时,你口中的‘法’在哪里?你的‘术’,就是让血染红你身上的官袍吗?!”
角落里的近墨吓得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紧紧蜷起小小的身体。
殷洪盛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又落回傅山那张因愤怒和痛心而扭曲的清癯面容上。
他沉默片刻。
“青主兄悬壶济世,仁心可敬。”他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沉重,“然,瘟疫如虎,流民如潮。当虎啸潮涌,欲噬尽满城生灵之时,青主兄是选择温言劝虎归山,静待潮退?还是……当机立断,行那刮骨剜肉之痛?”
他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铁石相击:“仁慈,在太平年月是玉帛;在乱世,是催命的砒霜!我若像你只知悲悯那些冲卡而死的‘可怜人’,谁来悲悯那满营奄奄一息、尚存一丝生机的妇孺?谁来悲悯城外那数万还指望着这口粥活下去的人?人心之毒,已非药石可医,唯有快刀剜除腐肉,才能给新肌一丝生机!青主兄,这末世洪流滔天,你想做那溺毙的无辜,还是做那……燃火示警,哪怕背负酷吏之名的持火者?”
他抬起眼,目光清亮,直刺傅山:“况且,城外数万流民,若任其冲入大同,染疫者几何?城内惶恐,秩序崩坏,饿殍遍地之时,又有几人能活?刘三福煽动一人,我杀一人,震慑百人,保千人万人安枕!此乃断腕求生!非我所愿,却不得不为!”
他的声音在书房里发出沉闷的回响:“此末世血火,仁心若不能化为霹雳手段,便是纵恶养奸!”
傅山脸上血色褪尽。窗外的阳光将他失魂落魄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明暗各异。
他嘴唇翕动,医者济世的理想与眼前血淋淋的现实激烈撕扯,韩非子那冰冷的“世异则事异”如同魔咒般在脑海中轰鸣,几乎要将他的道心碾碎。
良久,那僵立的身影终于动了。傅山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和硝烟余味的冰冷空气,再抬眼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里,绝望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混杂着痛楚与冰冷的决绝。
他缓缓抬手,整了整沾满血污的衣襟,动作带着一种殉道般的肃穆。
“刮骨剜肉!”傅山的声音沙哑低沉,却不再颤抖,“你要叶抚台他们在代王府、在晋王府身上动的,怕也是这‘刮骨’的刀子!清田案,清的不只是田亩积弊,更是要刮掉依附在国朝骨血上的毒疮腐肉吧?”
“刀俎鱼肉,终是百姓。”殷洪盛的声音嘶哑,目光却锐利如鹰隼,“该杀者,从来不是流民。是那些躲在流民身后,递刀子、点邪火、欲借他人性命而火中取栗的魑魅魍魉!
青主兄,你悬壶济世,当知这末世里最毒的疮痈,不在饥寒交迫之躯,而在朱门绣户之内,在权柄熏心之骨中!”
他从袖中缓缓抽出一卷文书,“看看这个。”
傅山接过,展开。
是马超兴昨夜密呈的“货单”抄件。
每一个字仿佛都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一颤。
“范家……晋商八大家……”傅山的声音发紧。
“不止。”殷洪盛指向货单末尾那个鲜红的八瓣莲花印记。
“他们垄断药材,囤积居奇,甚至不惜混入狼毒草籽制造死亡和恐慌,只为一己之私!更将此般资敌之器输往鞑虏!
青主兄,若你的药囊里装的不是救命的药,而是催命的毒,你这仁心,是救世?还是资敌?”
傅山握着那张薄薄的纸,仿佛握着千钧重担。一种比愤怒更刺骨的寒意从脊椎升起。
仁心在豺狼环伺的末世,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殷洪盛压低声音,“八大家之范氏药商,其管事范永孝正盘踞城中,名为品参,实则操控药源,其心可诛。华兴会已掌握部分证据,然要彻底撬开晋地药源,断其操控,非深入太原不可为!非……借叶抚之威不可为!”
傅山何等聪明,瞬间明白了殷洪盛的意图:“你要我……去太原?”
“正是!”殷洪盛点点头,“叶抚台欲借‘清田案’弹劾晋王府,扳倒朝中政敌,已命我推动代王上表弹劾。
然晋王府树大根深,隐匿田产证据深藏,朝中关系盘根错节,非有得力之人亲赴太原,深入查探把握,非如此难以获取铁证。
青主兄,你乃袁师高足,山西名士,精通医理,熟悉晋地人情风物。以助抚台查证晋王隐匿田亩、为防疫筹募药材之名北上,名正言顺!”
他向前一步,手中范家“抄单”抖动了一下。
语气里带着强大的说服力:“此行,明为叶抚台办事,实为华兴会开辟太原根基!一者,可借官面身份,探查晋王府田产及通敌实据;
二者,可凭借医者身份及三立书院人脉,暗中联络可靠医者、士子,建立分支,监控药源,甚至……尝试建立我们自己的药材渠道,打破奸商垄断!
三者,亦可为大同防疫,寻得一线药源生机。此乃‘王道’与‘霸道’并行,以术行道之举!青主兄,这弱水之泽,需有人去开掘!”
傅山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朝廷党争、藩王隐秘、华兴会的“黑暗”……这些都不是他心之所向。
但药材!
掺毒!活命的药!
还有那些躺在医棚里等待救治的百姓……这一切像沉重的砝码,压在他理想的天平上。
他想起白日里营地里那孩子的哭嚎,妇人的苦哀。
也许,这太原之行,正是他心中那点“仁术”在乱世中唯一能落地生根的缝隙?哪怕这缝隙,需要借助“霸道”的力量去撬开。
良久,傅山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坚定而复杂。
“好。这太原,我去!
但殷兄须答应我,药材一事,若查实奸商掺毒害命,当以雷霆手段诛除首恶!华兴会……亦须以活民为本!”他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自然!”殷洪盛毫不犹豫,“奸商资敌害民,罪不容诛!活民,正是你我之初心!”他伸出手。
傅山看着那只曾沾满黑暗的手,又看看自己刚刚洗净却仿佛仍残留药味与血污的手,最终,带着一丝决然,重重握了上去。
巡堂,签押房中。
方大洪的声音压抑着狂暴的杀气,“这帮数典忘祖的畜生!竟然卖国害民如斯!马兄,如何处置?我亲自带人,今夜斩下这班畜生的首级!”
“观澜兄不可莽撞。”马超兴冷静地说,“范永孝身边有带火铳的护卫,临春楼人多眼杂,强行动手易留破绽。按香长吩咐,‘疫毙’!”
他眼中寒光一闪,“观澜兄,药已经准备好了?”
一名巡堂下属从阴影中闪出,递过一个不起眼的小瓷瓶,“无色无味,入酒一刻即发,症类‘疙瘩瘟’,呕血抽搐,半个时辰毙命。仵作也打点好了,是‘我们’的人。”
“好!”方大洪接过瓷瓶。
马超兴道:“观澜兄,红玉那边已探明,范永孝今夜在‘德兴楼’宴请那几个药铺掌柜,算是告别宴,明日即启程返晋。我手下那个叫‘水仙’的暗桩,刚被‘德兴楼’聘为厨娘?让她把药下在范永孝最爱的‘梨花白’里。守衡兄,”
他看向李式开,“伪造的范家‘通敌密信’准备好没有?等那贼一死,让红玉立刻塞入其拜匣夹层!务必让叶廷桂的人‘搜’出来!这‘暴毙’,要变成他通敌的铁证!……”
马超兴全身心沉浸在这致命陷阱的布置中,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力求完美。
大同知府衙门后院,章知用的书房灯火通明。
这位停职待参的知府,此刻正对着几份关于“清田案”牵扯本地豪强的卷宗焦头烂额。这些都是薛默和郭家之前硬塞给他,要求“妥善处理”的。
叶廷桂的步步紧逼,殷洪盛的酷烈手段,让他如坐针毡。
一个心腹长随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道:“老爷,薛公公那边的陈掌班来了,说是有要事,务必面禀。”
章知用心头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升起:“这么晚?让他……进来吧。”
陈掌班那张微黄的脸上堆着谦卑的笑,眼神却游移不定:“章府尊,深夜打扰,万望恕罪。实在是薛公公忧心府尊,特命小的送来一支上好的辽东老山参,给府尊补补元气。”他双手捧上一个锦盒。
章知用看着那锦盒,眼皮直跳。他深知这绝非好意。“薛公公费心了。本官心领……”
“诶,府尊莫要推辞。”陈掌班笑容不变,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粘稠,“公公说了,大同府库亏空,流民安置耗资巨大,有些账目……牵扯到代王府甚至晋王府的体面,府尊您……担子太重了。
有些卷宗,烧了干净。烧了,就都干净了。
您也能睡个安稳觉不是?公公在京城,定会记着府尊的‘体谅’。”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桌上的卷宗,将锦盒轻轻放在案头,躬身退了出去。
章知用看着那锦盒,如同看着一条盘踞的毒蛇。
烧卷宗?这是要彻底切断“清田案”指向晋王府的线索!
薛默在逼他自绝于叶廷桂!甚至,是自绝于士林!
阉党的名头是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了!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颤抖着手打开锦盒,里面果然躺着一支品相极佳的山参。
他拿起山参,底下竟压着一张薄薄的、盖着薛默私印的便笺,上面只有三个字:“今夜烧。”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章知用。
他明白,不烧,薛默绝不会放过他。
烧了,叶廷桂和殷洪盛追查起来,他更是首当其冲的死罪!
他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时间在绝望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抓起案上冰冷的茶灌了一口,想压压惊。
茶水入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气?
“呃……”章知用忽然觉得喉咙像被火炭烫了一下,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灼痛!他想喊,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眼前景物开始旋转、模糊,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他口鼻中涌出,带着腥甜。
“噗通!”他栽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四肢扭曲成怪异的姿态。
七窍之中,黑血缓缓渗出,在冰冷的地板上蜿蜒出狰狞的图案。
那杯茶!陈掌班!
这是章知用脑中闪过的最后念头,随即坠入永恒的黑暗。
那几份可能指向晋王府的卷宗,依旧静静地躺在书桌上,在摇曳的烛光下,映照出知府大人死不瞑目的惊恐面容。
在马超兴全神贯注于范家这头恶狗时,薛默麾下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以毒匕刺入了“清田案”最脆弱的一环。
一个负责监控知府衙门的巡堂暗探,急冲冲敲开了马超兴签押房的门:
“堂主!章……章知府,七窍流血,暴毙书房!时间是亥时三刻!薛公公手下陈掌班拜访过章知府后不久。”
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马超兴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瞳孔急剧收缩。
一股刺骨的寒意,夹杂着巨大的自责和狂怒,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薛默!陈掌班!他瞬间明白了。
自己竟在全力扑杀范家这头恶狼时,忘了那条潜伏在侧、伺机而动的毒蛇!
章知用一死,那些可能指向晋王府的关键卷宗线索……断了!
叶廷桂的计划、先生的布局……都将面临巨大挫折!
“备马!”马超兴的声音嘶哑,眼中第一次燃起了近乎失控的怒火和惊惶。
他猛地冲出巡堂签押房,再顾不得范永孝的死活。
殷洪盛此刻正将一份盖有自己通判官印、以“协理防疫,筹募药材,查访药源”为名的空白文书交予傅山,助其北上之行。
傅山郑重收起文书,这纸公文,将是他北上太原的“护身符”,亦是“华兴会”太原分支的起点。
马超兴的身影如一阵狂风卷到近前。
他甚至顾不上傅山在场,冲到殷洪盛面前,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和急迫:“先生!章知用,被毒死了!就在刚才!是陈掌班!”
殷洪盛脸上的平静瞬间被打破。
章知用死了?
薛默的反击,竟如此快!如此毒!
而且,精准地打在了叶廷桂要求追查晋王府的关键节点上!
殷洪盛的目光扫过一脸震惊的傅山,再看向满面愧悔急切的马超兴,最后投向漆黑如墨、暗流汹涌的大同城。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知道了。太原之行,青主兄,更刻不容缓了。”
“至于大同……”他顿了顿,眼中寒光如刀锋出鞘,“薛默想断我的线?好得很。那我们就看看,没了张屠户,吃不吃这混毛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