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代王府,飞檐斗拱在夜色里勾勒出沉默而威严的轮廓。重重庭院深处,一处偏僻书斋,灯火如豆。
新任代王朱传㸄,年不及弱冠,袭爵不过数月。他身形单薄,裹在一件略显宽大的蟒袍里,更衬得面色苍白。那双本该属于天潢贵胄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惊惶与不甘,像笼中困兽。书案对面,坐着王府长史郑元勋,一个两鬓微霜、眼神精明的中年人。
“殿下请看,”郑元勋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手指点着账册上的红批,“去岁秋粮,京仓禄米应入库六千石,按祖宗规矩米钞中半支给,可禄米实收仅一千九百石,三千两银子也只有二千一百余。缺额竟有一千一百石米和九百两银子,账上记为‘鼠耗、水湿、车船折损’。
可咱们派心腹查验过转运路引,沿途官仓记录都显示足额接收!差役们也私下透露,真正运回来的车数对不上,差额部分……最后都进了郭家的仓廪!”
“郭家?!”朱传㸄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那是他祖母、老王妃的娘家!他是庶长子继位他的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尖锐变调,“他们还敢动朝廷下发给孤的米粮?!这是灭门的罪!”
“何止米粮?”郑元勋又翻开另一本,“王府历年在晋北购置的草场、山林,计有九处,地契标注面积达五千八百亩。可属下派人实地丈量,竟不足三千!那消失的近三千亩肥田沃土……地契早就被做了手脚,名义上是王府的‘义庄’,实际都在老王妃那几个侄儿名下收着租!至于年节孝敬、各庄头‘例银’、府中营造采购的分润……殿下,王府的血管,早被这些人蛀空了!”他“砰”地合上账册,脸色铁青。
“内库仅存的七万两现银,其中四万两是被老王妃以‘筹备祭祖大典、体恤族老功臣’的名义‘暂借’走的,有她的印信为凭,咱们根本追索不得!剩余的银子支撑不到明年开春!”
朱传㸄浑身发抖,宽大的蟒袍比恒山还要沉重。
他感到的不是王权富贵,而是囚笼。
老王妃那双看似慈和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郭家子弟在王府里行走如入无人之境,那些积年的管事嬷嬷,表面恭敬,眼神里却全是不屑和敷衍。
他徒有代王之名,财富、人手、话语权,尽在祖母掌中。
“本王……本王算个什么王?”他嘶哑地低吼,一拳砸在书案上,桌子上的巨大的青玉砚台也被震得跳了起来。
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难道真要本王像个傀儡一样,眼睁睁看着他们把祖宗的基业啃食殆尽?”
“殿下!”郑元勋“扑通”跪下,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自古无情最是帝王家!老王妃顾念的是她的外家郭氏满门富贵,而非您这位‘侄继统’的嗣王!您再不雷霆手段夺回财权,等到她将库藏搬空,田庄尽数落入郭家,您就成了空架子,届时老王妃只需一道‘失德’的奏章,寻个由头废黜您,改立她亲信的幼孙,这代王府……就彻底姓郭了!”
郑元勋的话如同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朱传㸄心底最深的恐惧。
“而且老王妃那边,今日又派人去查问了府库存粮,借口说是城外流民需接济,实则是要掌控财权!那几个倚老卖老的管事,处处掣肘,库房钥匙至今不肯全数交出。再这样下去……”
朱传㸄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几乎陷进掌心:“欺人太甚!本王才是代王!”
“可老王妃是您的嫡祖母,辈分压人,又有先王遗命佐证……”郑元勋苦笑,“殿下根基未稳,硬顶不得。眼下最紧要的,是寻得外力,助殿下真正掌控王府根基!”
“外力?”朱传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是更深的绝望。
“叶廷桂?他是重臣,可祖宗例法不得藩王交通外臣,他也未必愿意插手王府!姜瓖?一介武夫,更不能插手王府家事?薛默那阉竖,只会落井下石……”
“殿下,”郑元勋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起来,“或许有一人,可解此局。”
“谁?”
“大同府通判,总兵府赞画,殷洪盛!”
朱传㸄一愣,这个名字近日如同惊雷,响彻大同。抄家枷号,焚尸防疫,硬撼巡抚与太监,桩桩件件都透着狠辣与疯狂。
“可是孤向来与他又无来往,他又是两榜进士,翰林出身的清流,怎肯与孤帮忙?”
“他有几个学生,私下结了社名曰‘华兴会’,又在殷某手下奔走,这几个学生可是大大的有本事啊!这几个学生或是生员、贡生,或是商贾并无功名,岂不是正好是殿下可与殷洪盛交通的……”
郑元勋凑近,眼中闪烁着精明的算计,“殿下,殷洪盛出身本是平阳府盐商,他不在京师的翰林院里清贵示人,而是肯屈身于大同府通判、总兵府赞画,可知其务实之心,以‘华兴会’名义行事,所求,无非是利!王府田庄遍布大同,租赋如山,若能收回被侵吞的部分,分润与他,他岂能不心动?”
郑元勋重重地吞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更重要的是,他清流出身,自是需要养望,需要殿下这位‘代王’的名分!名正言顺地‘清田’,名正言顺地打击那些依附老王妃的豪强!
因为‘清田案’啊!此刀悬于章知用头上,割开了薛默的阴私,现在,轮到王府了!那些侵吞王府田庄租赋、隐瞒矿产收益、甚至倒卖王府古玩字画的鼠辈,就是这把刀最好的目标!王府损失一些田亩算不得什么,自然有皇上恩赏,慢慢就又回来了,但那些鼠辈一个也不能留!
这是一场交易,殿下给他名分和财路,他给殿下实权和根基!至于手段……”他眼中精光爆射,
“殿下只需许他名义!以代王敕令,委他‘清理王府积弊,整肃府务田产’。由他‘华兴会’的人出手,彻查所有田庄账目、库藏记录。名义所获,尽入王府公库,殿下可名正言顺收回财权根基!
“至于他殷洪盛,”郑元勋笑道。“他的野心岂在那点田租?他需要殿下这份天大的‘人情’,这层代王府的皮!殿下许他查账所得‘合理损耗’,作为‘劳军抚民’之用,便足以喂饱这只恶虎!我们借他的刀杀人,他得清正廉明的名声!这是唯一解困之路!”
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郑元勋磨着牙,从牙缝里迸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能达到目的,些许‘黑暗’,不过是必要的代价。殿下,当断则断啊!”
朱传㸄的眼神从绝望的茫然骤然变得锋利而疯狂:“你说得对!孤不能坐以待毙!殷洪盛……”
他猛地抓住郑元勋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对方肉里,声音急促而嘶哑:“你再去!告诉他,只要助孤夺回王府权柄,清点出的所有亏空赃款,孤愿分他……不!是‘华兴会’五成!不!六成!不,只要事成,凡他能清出的财富,随他开口!孤只要一个能真正发号施令的位置!还有……王府库藏的兵器甲胄,若有急需,尽可取用!孤只要结果!”
年轻的代王已经全然不顾代价。
财富?给他便是!
只要能挣脱这窒息的控制,他甚至愿意与魔鬼交易。
当夜,大同城一处不起眼的货栈后院。灯火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药材和尘土混合的气味。李式开一身不起眼的灰布短打,坐在一张粗糙的木桌旁,对面正是代王府长史郑元勋。
“郑长史,王爷的意思,香长已知晓。”李式开的声音低沉平稳,不带丝毫情绪,“香长让我转告王爷:合作,可以。四成之利,亦可。但王爷需明白,此非寻常官场博弈,而是你死我活的夺权之战。过程中,恐有‘不洁’之事,王爷需有担当,事后不可反悔,更不可追查。”
郑元勋心中一凛,知道这“不洁”二字背后意味着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李堂主放心!王爷既已决断,便无回头路。只要能助王爷夺回权柄,一切……皆在‘防疫安民’、‘清理积弊’的大义之下!王爷绝不会过问细节!”
“很好。”李式开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册子,推到郑元勋面前,“这是第一步。请郑长史将此名单上的人,按我们约定的方式,尽快安排进王府关键位置,尤其是账房、库房、以及老王妃心腹管事身边。
他们不需要知道太多,只需按指令行事,传递消息即可。”
郑元勋翻开册子,上面是十几个名字和对应的王府空缺或可接近的职位,都是些看似不起眼的小角色——新来的洒扫仆役、库房帮工、甚至长春宫慈庆殿外院负责采买的小太监。他心中暗惊于华兴会对王府内部人事的渗透速度,同时也涌起一股寒意:这些人,恐怕就是华兴会埋下的“暗桩”和“耳目”。
“第二步,”李式开继续道,语气依旧平淡,“请郑长史利用职务之便,将王府近十年田庄租赋的原始账册,尤其是涉及老王妃及其娘家亲信名下田庄的‘暗账’、‘私账’,设法‘遗失’或‘损毁’一部分关键年份的。同时,准备几份‘合情合理’的亏空说明,以备后用。”
郑元勋瞳孔微缩。这是要釜底抽薪,直接毁掉老王妃一方侵吞田产租赋的证据链,并提前埋下为亏空开脱的伏笔!手段狠辣而精准!
“第三步,”李式开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请郑长史留意,近期王府内,尤其是慈庆宫那边,若有人突发‘急病’,或遭遇‘意外’,务必第一时间将消息封锁,并通知我们。香长会安排‘防疫’的‘良医’前去‘诊治’。”
郑元勋的手微微一抖。这已近乎冷酷的暗示了!
华兴会不仅要安插眼线、毁坏账目,甚至可能直接对关键人物进行肉体清除!
他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但想到代王那绝望而渴求的眼神,想到自己未来的前程,他咬紧牙关,重重点头:“郑某明白!定当全力配合!”
窗外,大同城的风凄厉嘶吼。
这不再是简单的合作,而是一场由华兴会精心策划,用伪造的证据、收买的告发、威胁的手段乃至暗杀来铺就的残酷夺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