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油灯如豆。殷洪盛面前摊开两封书信。一封是恩师袁继咸的亲笔,墨迹力透纸背,字里行间充满关切与焦灼。另一封,则是京师礼部尚书黄仕俊的回函,宣纸精良,字迹端方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殷洪盛的目光在袁继咸的字句上停留:
“……繁英吾徒如唔:大同危局,为师远在晋阳,如坐针毡。汝防疫安民、清厘积弊之举,勇毅可嘉,然行至代王府一事,已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汝以孤身周旋虎狼之穴,行霹雳手段,为师虽忧汝刚折,然亦知此乃不得已而为之!防疫、练兵、清田,桩桩件件皆系国本!然根基未固,强敌环伺,非结奥援不可持久!
勋贵其族盘根错节于京畿地方,一旦有异,朝中岂能无回响?薛阉镇守一方,乃天子耳目,其恨汝入骨,焉能善罢甘休?”
“然九边危局,更甚于此!东虏虎视于外,流寇糜烂于内。
大同是为晋北锁钥,不容有失!汝信中言欲掌控大同商贾,整肃市易,以固城防、通边贸、厚殖财力,此诚为长远御寇安边之良策。
然大同商贾,盘踞百年,根系深植于九边乃至口外,多与朝中权贵、边镇将吏、乃至代王府、薛阉千丝万缕,牵一发而动全身。其财货流通、消息传递,于边镇防御实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效!
若不能收束其首,纳入‘官督’之轨,恐终为虏寇、奸细所用,反噬边墙。
汝所行,看似借姜瓖之兵威,汝之智勇,实则步步悬于利刃之上,恐力有不逮,反遭其噬!为师寝食难安!”
“大宗伯黄公亮垣,清望素著,刚正不阿,深恶朋党营私,尤痛心于地方豪强与胥吏勾结,侵蚀国帑民膏!
彼执掌礼部,于地方‘教化’、‘敦睦’、‘整饬风俗’之权柄,名正而言顺!
为师已修书恳请玉老(黄仕俊号玉仑),以整肃大同商贾秩序、杜绝其勾连口外资敌之虞为由,授汝以‘官许’之名,行掌控之实!
玉老久掌礼部,门生故旧遍及科道、都察院,于地方大员亦有感召。若得其首肯,发一‘整肃边贸、以商养兵、为国守土’之宏论于清流间造势,或可令汝在大同行事,名正言顺,少几分掣肘,多几分奥援。
此乃权宜借势之法,虽非正途,然值此末世,或可一用。汝见机行事,务必慎之又慎!
玉老素重实务,若见汝确有安边保民之能,定当不吝援手!盼汝善加把握,以成大事!师字。”
殷洪盛放下袁继咸的信,指尖无意识地在“权宜借势”、“非正途”几个字上划过。他明白恩师的忧虑和苦心。
恩师这是为他找了一条看似更“堂皇”的护身符——清流的舆论支持。
然而,清流……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明末的所谓清流?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动辄以气节相标榜的士大夫?他们中的许多人,何尝不是依附于各种政治派系,党同伐异,甚至自身便是地方豪强的代言人?指望他们真心实意支持自己在大同的“霸道”手段?恐怕是缘木求鱼。
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峭。
他拿起黄仕俊的信函,目光落在最关键的那几行字上:
“……繁英贤侄以弱冠膺此重任,殚精竭虑,安靖地方,肃清积弊,实乃国朝干才!整肃商贾,纳入官督,防其资敌,此议深谋远虑,切中时弊!
仆执礼乐教化,自当以整饬地方秩序、敦厚民风、杜绝奸宄为由,已上报圣上、元辅,行文宣大督宪(总督)、山西布政司及大同府,嘉许汝等‘官绅协力,整肃市井,编联保甲,绥靖灾民’之善举,以为诸府效法之楷模!有此‘官许’之名,则汝行掌控大同商贾行会、茶马牙行之举,名正言顺,无人可置喙矣!”
“仆已着心腹家人黄安,携此信及仆之私印北上大同,面见繁英贤侄。凡有所需,可令黄安传递消息,仆必尽力协调各方,在京畿清流士林中为贤侄‘整肃边贸、以商固边’之策张目!使其名正而言顺,令宵小之辈不敢轻易构陷。
国事维艰,贤侄当勉力为之!仕俊顿首。”
“名正言顺”?“为国张目”?殷洪盛嘴角那抹讽刺的弧度加深了。
黄仕俊的信,辞藻华丽,义正辞严,似乎满腔热忱为公义,但字里行间,却隐隐透着一股待价而沽的气息。
如此卖力地为一个远在边陲、素未谋面、甚至名声有些“酷烈”的年轻通判造势?这不符合清流名臣那一贯“爱惜羽毛”的作风!
他拿起那封短笺。这是黄安,黄仕俊那位风尘仆仆、眼神精明的亲信家仆,在呈上书信后,又单独递上的口信密录。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记录:
“家主密嘱:‘洪盛贤侄忠勇,仕俊心折。然京中局势胶着,乌程(温体仁)秉政,独揽票拟,援引浙党,打压异己,阻塞贤路,致使朝堂正气不彰!贤侄于大同整肃商路、掌控互市之举,实为富国强兵之样板。若此事功成,仕俊自当以此为例,吁请朝野正视边情,广开言路。然欲破浙党独大之局,需先造势。望贤侄能借大同士民之口,或联络晋省清流同僚,倡言‘阁臣需兼收并蓄,不当囿于乡党’,为仕俊等志在廓清朝政者稍作声援。此非为私,实为天下公器计也!’”
密信到此戛然而止,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殷洪盛缓缓放下短笺,指尖冰凉。
黄仕俊这封冠冕堂皇的信,其真正目的,此刻才图穷匕见!
什么“为国张目”?什么“破除门户”?全是幌子!这位以“清流”自居的礼部尚书,真正的目的,是要借他殷洪盛在大同掀起的“整肃商路”风波作为政治资本,并利用他对大同商贾(尤其是浙商背景)的压制行动作为“弹药”,来攻击当朝首辅温体仁“援引浙党”的政策!最终目的,是为他自己或他所代表的派系入阁造势!
“联络晋省清流同僚,倡言‘阁臣需兼收并蓄,不当囿于乡党’……”殷洪盛低声重复着这句话,眼中闪烁着冰冷的火焰。
这哪里是清流?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政治交易!
黄仕俊在要求他用大同的“实绩”和潜在的舆论影响力,去当一颗攻击政敌温体仁的棋子!以此换取他在大同行动时,黄仕俊利用其清流网络提供的“声援”和“保护”!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再次涌上,甚至比闻到血腥味时更甚。
他厌恶代王府那些敲骨吸髓的蠹虫,同样厌恶这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蝇营狗苟、将国事当作筹码交易的“清流”!
他展开了洁白的信纸,稳稳地写下了几个字。
“厂珰德公钧鉴……”
“来人!”殷洪盛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老爷。”心腹长随应声而入。
“兴儿,你去家中钱庄取飞票三千两,给旺儿带上。然后让马彦成派人护送旺儿,将此信送至京城锦衣百户王四昌手里去。今日就要走,要快——”
“是!”
“前些日子在流民营中那个叫赵枣儿的孩子……可找到了?”
“回老爷,按您的吩咐,一直在营中照看着。他娘……前日病殁了。孩子孤苦无依,小人已将他暂时安置在府中后罩房杂役处。”
殷洪盛沉默了片刻,眼中那冻结的寒潭深处,似乎有微不可察的涟漪轻轻荡开。他走到书案前,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下两个字:
“近墨”。
“带他来。以后,他就是我的贴身书童,名唤‘近墨’。告诉管家,衣食住行,比照……比照府中管事子弟。”他将那张写着名字的素笺递给长随。
片刻后,一个瘦小单薄的身影被领了进来。
正是赵枣儿,不,现在该叫“近墨”了。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棉衣,脸上依旧带着营养不良的菜色和失去至亲的惊惶,但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接触到殷洪盛目光的瞬间,先是恐惧地一缩,随即涌上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茫然与……一丝微弱的希冀。
他不懂什么是“书童”,只知道眼前这位穿着青袍的“大老爷”,是那日给了他救命粮食、后来又派人照看他的“恩人”。
殷洪盛看着这个几乎能被自己袍袖完全笼罩的孩子。孩子眼中那份纯粹得近乎卑微的求生欲,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刺痛了他被阴谋与血腥浸染的心。
他招了招手。
近墨怯生生地挪步上前。
殷洪盛伸出手,轻轻落在了孩子枯黄、有些打结的头发上。
动作有些生涩,却带着一种笨拙的温和。
“以后,跟着我吧。”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有饭吃,有书念。”
近墨的身体猛地一颤,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用力地点着头,小小的身体因无声的抽泣而微微颤抖。
殷洪盛的手刚刚离开近墨的头发,近墨扑通一声跪下,用力磕头:“谢谢老爷!谢谢老爷收留!枣儿一定好好干活!伺候好老爷!”
“起来吧,”殷洪挤出一丝微笑,轻轻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以后叫先生就好。去歇着吧。”
殷洪盛收回了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孩子肩膀上衣服的干涩粗硬的触感。他转过身,重新望向窗外。
“值了!”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殷洪盛心底炸响。比起这些盘踞在帝国肌体上、贪婪吮吸着百姓骨髓的毒蛆,他那点对阴谋与血腥的厌恶,又算得了什么?
用黑暗的手段斩断这吸血的触手,哪怕自己双手染血,哪怕灵魂永坠地狱,只要能撬动一丝改变这倾颓乾坤的缝隙,为那无数个赵枣儿争取一线生机……这一切,都值了!
何况,这个末世,需要的是更多的蔡德忠、胡德帝和赵枣儿,延续华夏的血脉,而那些吸血的士绅、商贾和勋贵皇室,就让他们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