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城兵马司含中、东、西、南、北五城指挥司,各司独立运作,共同承担京城治理职责,而为首的指挥不过是区区六品。
朱祁钰一声令下,让他们从各自辖区来郕王府觐见既符合自己的身份,也不用路途奔波。
只是虽然自己清楚没有什么胡皇后余党,但是面上功夫不能少,所谓的辛苦努力不是做给自己看的,是给太后看的。
查案认不认真不重要,太后觉得认真了才重要。
更何况这案子查的越久,自己可操作的空间就越大
所以朱祁钰带着马顺一路直奔离郕王府距离最远的的南城指挥司,这样光是路上花费时间就不少了。
除此之外,去南城调查也符合京中的一贯的刻板印象。
因为南方一直以来都被京中权贵视为平民聚集的贫穷、混乱之地。
现今京城的格局主要是由元朝的大都改造与扩建而来,尤其是在朱棣迁都北京之后,于永乐十七年将元大都的城墙向南推移了二里有余,这才形成如今京城的模样。
京城之中,皇宫为中心。
靠近皇宫周围的一圈建筑中,包含着宗人府、六部、翰林院等重要部门。
而稍远一些的地方则是属于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国子监等。
能在此周边居住者,多为京中任职的官员及其家眷子嗣。
正阳门以南的关厢地区才是平民聚集和贩卖的中心。
虽然正统年间的北京城与后世的有所不同,还未修筑外城,但是南城较低的地势带来的交通便利以及其低廉的租金,已经成为了车夫、小贩、苦力等下层平民首选居所。
大量商铺、作坊和流动摊贩在正阳门南交易聚集,故此京中之人称其为“朝前市”。
后世嘉靖正是因为觉得“城外居民数十万户,商贾云集”,故此扩建修筑外城。
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附近都是达官贵人们绕道而行的地方,仿佛贫穷会通过空气传播,污染到他们自认为的高贵血统。
朱祁钰看着一路向南越来越小的宅子,和逐渐破旧的道路,心中只是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
以如今南城的鱼龙混杂的程度,查一个月是肯定查不完的。
太后问讯起来,大不了将锅甩到南城指挥使办事不力。
早已在门口等候朱祁钰的南城指挥使还不知道,一口可能的黑锅已经在他头上飘着了,正满脸笑意的恭迎朱祁钰。
但随着朱祁钰一步步走入衙门之中,他发现偌大的衙门竟然一点都不忙碌。
虽然诸多吏目正在低头看着卷宗,可前世自己就是摸鱼大师的朱祁钰如何看不出来那是装的呢。
桌上的卷宗堆积如山,甚至有些已经积灰了。
那小吏也不知道,他在看的卷宗的封面上布满了灰尘,卷面上的五个指印格外明显。
按理说南城应该是五个指挥司中最忙的一个啊,怎么全是装模做样的?
只是朱祁钰也不了解其中情况,只得佯装不知,先按下不表。
待到南城指挥使走开之后,他才从马顺口中问出来相关的情况。
原来办事不力,尸位素餐还真不是自己给他平白无故扣的的黑锅!
这厮能在南城指挥司混迹多年,全是因为他是勋贵之后。
这么多年来,衙门内早已一片混乱,当值官员迟到、兵丁懒散、文书堆积如山。
近年来随着锦衣卫权力越来越大,手也伸的越来越远,反倒是让这些指挥司的日子愈发清闲,成了勋贵子弟混吃等死的好地方。
朱祁钰也知道这个时代的吏治不清明是常事,以自己的地位暂时也无法改变全局。
只是外面传来的哭喊声,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一个身穿最劣质的粗麻布,却仍旧打了不少补丁,双手与面庞都已经黑黢黢的妇女正在外面抱着马车大声伸冤。
马顺看着脏兮兮的女人,感觉一股酸味已经传染到自己锦袍之上了,不愿意靠近。
但见朱祁钰已经快步上前了,只能硬着头皮,憋气跟上。
而马顺及其手下也不愧是锦衣卫,如今集刑侦,闻讯,情报于一身的特殊机构。
不过一刻钟时间,来龙去脉迅速的呈在朱祁钰的面前。
在此期间,南城指挥使数次想要和朱祁钰说上话,却都被门外的沈川挡住了。
看着面前的信息,朱祁钰的脸一点一点的黑了下去。
他本来以为不过是偷奸耍滑,吃空饷而已,虽然称不上好官,至少自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这南城指挥使所行之事罄竹难书,俨然超过了朱祁钰的底线。
这一件件事情真是触目惊心!
好啊!自己亲王一个都没有的店铺,他在京都附近有数十个邸店!
出借高利贷,逼迫以百姓的田宅到邸店作为抵押,到期就将原来的主人驱逐出去,夺取田宅。
这厮还有个规矩,号称坐地抽一。
意思向他借钱,借十份只能拿其中九份,就这样利息还有五分。
是月息五分!
若是拖欠一年,债务将超过本金十倍!
对于为商之人,若是不定期向他交保护费,所拥有的店铺在夜晚就会被‘流贼’砸抢。
而对无力交钱之人,他会派人去高价收购家中的童男幼女。
自己为了几千两银子在绞尽脑汁想办法,他这些年从南城的贫苦百姓手里倒是刮出了数万两白银啊!
其余种种所行之事,若在洪武一朝,扒皮抽筋百次都不够。
这里,可是京城,是天子治理的脚下啊!
他很想拔出剑将这畜生砍了,可是看着神色如常的锦衣卫,再看看外面在插科打诨的吏员,朱祁钰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他没有理会外头痛哭流涕的指挥使,只是挥了挥手让人把他带到诏狱去,随后让锦衣卫把这上上下下查个干净。
他能砍一个南城指挥使,但砍不尽这天下的贪官。
现在的自己,还不够分量。
所以朱祁钰只是转头看着马顺,突然问道:“为什么不说?”
马顺连忙俯身称自己并不知情,实在是疏忽大意。
但马顺真的不知道吗?
锦衣卫近些年接手的了很大一部分兵马司的职权,若是连这都不知道,他也坐不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为什么不说?
因为南城指挥使那送出的钱中,也有他马顺的一份。
锦衣卫当然督察天下。
只是说与不说,都在他们一念之间。
而在看完南城指挥使的卷宗之后,朱祁钰突然就知道原本若隐若现的想法是什么了。
自己还是一直处在在遵纪守法的思维惯性之中,
他南城指挥使能够以势压人、鱼肉百姓。
自己何尝不用这样的方式对待搜刮民脂民膏的那些大臣、宦官?
而京城之中,最会用消息或者威势敲诈百官的,不正是旁边正俯首的马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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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之时,朱祁钰在郕王府的大床之上来回滚动,难以入眠。
今日之事,他总觉得太过巧合。
自己的马车前脚刚到,后脚就有人来伸冤?
他不怀疑锦衣卫查案的能力,也相信那妇人确实遭受了指挥使的迫害。
只是今日前去南城,乘坐的是马顺的马车,并非自己那绣有璃龙纹华盖的马车,按理说看不出所乘坐之人的身份。
那妇人是如何笃定来的人,能够治的了南城指挥使?
是看到了自己出来时候,南城指挥使脸上的谄媚?
又是如何认定自己不是和南城指挥使一伙的呢?
或许无奈之下,走投无路的孤注一掷?
只是北京城这漆黑的夜,注定给不了朱祁钰一个肯定的答复。
城外,某处府邸中。
“郕王把南城指挥使砍了吗?”
“下诏狱了。”
“他得死。”
“他不死,我们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