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年,七月十四,南京。
三更的梆子声刚过,骤雨便毫无征兆地泼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奉天殿的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急切地叩门。林羽踩着积水穿过汉白玉丹陛时,靴底碾过的青苔混着泥水,散出一股潮湿的腥气——这气味让他没来由地想起三年前江南的那场连环凶案,死者咽喉里被凶手塞着的,正是这样带着腐味的青苔。
“林公子,这边请。”引路太监的嗓音尖细如哨,刺破了雨幕。他手里提着的宫灯在风里剧烈摇晃,将林羽的影子投在朱红宫墙上,忽短忽长,像个被无形之手拉扯的疑犯。宫墙高处的螭首排水口正倾泻着水流,哗啦声里,隐约能听见远处禁军巡逻的甲叶碰撞声,单调而沉闷,像是在为这深宫里的秘密敲着鼓点。
林羽拢了拢身上的青布长衫。料子是寻常的松江棉布,洗得有些发白,与这金碧辉煌的宫苑格格不入。三年前他以布衣之身破了江南织造局的贪腐大案,朱棣虽赏了他“钦点查案官”的头衔,却从未给过他官身。用这位帝王的话说:“无官一身轻,查起案子来,手脚才利落。”可林羽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让他永远做把能收能放的刀——用得着时磨亮了递过来,用不着时便扔回鞘里,甚至可以随时丢弃。
暖阁的门被太监轻轻推开,一股浓郁的龙涎香扑面而来。这香气霸道得很,混着地龙烧出的热气,瞬间驱散了林羽身上的雨寒,却驱不散他心头的滞涩。他知道,朱棣偏爱这种西域香料,御书房、寝宫、甚至随身的香囊里都常年带着这味道。朝臣们都说这香气能安神定气,可林羽总觉得,那醇厚的香气里藏着刀光剑影,像极了这位帝王本人——表面宽厚,内里却藏着雷霆万钧。
“进来吧。”朱棣的声音从暖阁深处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像是刚吞过几口咸涩的海水。
林羽低着头跨进门,靴底在金砖地上蹭出轻微的声响。他不敢抬头,只看见明黄色的常服下摆垂在地上,料子是极讲究的云锦,上面用赤金线绣着的日月山河纹在烛火下浮动,每一道纹路都透着皇家的威严。朱棣正背对着他,站在一张巨大的案几前,手里捏着一支狼毫笔,似乎在端详什么。
“抬起头来。”朱棣又说。
林羽依言抬头,目光越过朱棣的肩头,落在案几上铺着的那张纸上。那是一幅海图,用厚实的桑皮纸绘制而成,边缘微微卷起,看得出是刚铺展开的。墨迹新鲜得像是能滴下水来,上面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地名——“旧港”“爪哇”“古里”“天方”……大多是林羽从未听过的名字。海图边缘画着几艘张着巨帆的船,船体庞大如楼,帆上用浓墨写着一个“郑”字,笔力遒劲,像是要冲破纸面。
“认得这些地方吗?”朱棣转过身,手里的狼毫笔轻轻点在海图中央。他今日没穿龙袍,只着了件常服,可那双眼睛里的锐利丝毫未减,像鹰隼盯着猎物般落在林羽脸上。烛光在他眼角的皱纹里投下阴影,让这位年近五十的帝王看起来多了几分疲惫,却也多了几分深不可测。
林羽定了定神,拱手道:“回陛下,臣只在古籍里见过‘古里’的记载,说是西洋的一个岛国,盛产香料。其余地名,未曾听闻。”
“你没听过的地方,多着呢。”朱棣笑了笑,那笑容却没达眼底,“这是郑和的船队将要去的地方。下个月初三,他们就要从宝船厂启航,这是第三次下西洋了。”他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三年前江南的案子,你最后呈上的卷宗里写过一句话——‘最可怕的不是凶手手中的刀,是藏在暗处的人心’。这话,朕一直记着。”
林羽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朱棣从不是闲聊的人,这位帝王的每句话都像棋盘上的棋子,看似随意落下,实则早已布好了局。他攥紧了藏在袖中的银质算筹——那是他查案时用来推演逻辑的工具,十二根算筹磨得光滑,此刻却硌得他手心发疼。
“陛下的意思是……”
“朕要你随船出海。”朱棣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不是以查案官的身份,对外就说你是钦天监派去的星象顾问,负责观测洋流星象,为船队指引方向。”他走到林羽面前,声音压得低了些,“但你要做的,是盯着船上的‘人心’。无论是谁,只要有异动,哪怕是郑和本人,你都可先斩后奏。”
本人四个字像一块冰,顺着林羽的后颈滑下去,冻得他脊背发麻。郑和——这个名字在大明朝几乎无人不晓。他是朱棣最信任的太监,从“靖难之役”时就陪在帝王身边,如今更是统领着一支庞大的船队,扬威海外。让自己去监视这样一个人,无异于把他扔进虎口。
“陛下,臣……”
“你不必推辞。”朱棣抬手止住他的话,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里,“三个月前,福建沿海有渔民上奏,说看见过一艘可疑的海船,船头插着‘大明正统’的旗帜。你该知道,这面旗意味着什么。”
林羽的呼吸骤然停滞。“大明正统”——这四个字像一根针,刺破了他刻意维持的平静。建文帝朱允炆,这位被朱棣从皇位上赶下来的侄子,自靖难之役后便下落不明。有人说他烧死在了皇宫里,有人说他剃度出家,更有传言说他带着残余的旧部逃到了海外,伺机复国。这些传言平日里没人敢提及,可朱棣显然从未放下过。
“陛下是担心……建文帝在海外?”林羽低声问。
朱棣没直接回答,只是转身走回案几前,从一堆奏折下抽出一卷泛黄的纸。那纸卷看着有些年头了,边缘已经磨损发黑,上面用朱砂画着七个奇怪的符号,像是星象,又像是某种暗号。“这是锦衣卫从宁王府搜出来的。”他将纸卷推到林羽面前,“宁王朱权一直对朕心怀不满,你该知道。这上面的符号,没人认得。但朕怀疑,与建文帝有关。”
林羽拿起纸卷,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面,感觉像是摸到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宁王府——三年前江南案的幕后黑手正是宁王的党羽,当时他以为已经连根拔起,看来是漏了根。
“郑和的船队里,藏着不少宁王府的旧人。”朱棣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朕让他们去,就是为了引蛇出洞。但蛇出洞了,得有人能打蛇。你林羽,最擅长这个。”
林羽沉默着。他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这位帝王的安排,从来都容不得旁人置喙。
“苏婉清也会随船。”朱棣忽然说,“她的医术在太医院里都是顶尖的,海上疫病多,正好让她去照应。”
林羽猛地抬头。苏婉清——那个有着一双金瞳的女医,三年前与他一同破了江南案,之后便一直在南京城行医。她的医术确实高明,可那双能看透病灶的金瞳,总让她显得与常人不同。让她也卷入这场漩涡,合适吗?
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朱棣道:“苏婉清的母亲,曾是建文帝宫里的女医。她或许……能认出些什么。”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林羽耳边炸开。他从未听苏婉清提过她的母亲,只知道她自幼随母学医,母亲在她十岁那年便失踪了。原来这里面,还藏着这样一层渊源。
暖阁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和窗外连绵的雨声。林羽看着案几上的海图,那些陌生的地名忽然变得狰狞起来,像是一张张等着吞噬人的嘴。他知道,这场“星槎之旅”根本不是什么皇恩浩荡,而是把他和苏婉清,扔进了一个更大、更危险的迷局。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是苏婉清。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外面罩着件浅青色的披风,披风的下摆被雨水打湿了一大片,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她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药箱,铜锁在烛火下泛着光——那锁上刻着半条鱼,林羽记得,苏婉清说过,另一半鱼锁在她母亲手里。
“民女苏婉清,参见陛下。”她微微屈膝行礼,声音清清淡淡的,像山涧的泉水。抬起头时,那双金瞳在烛火下微微发亮,像是两泓浸在水里的琥珀,能看透这暖阁里的重重帘幕。
朱棣的目光在她的瞳孔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确认什么。片刻后,他才开口:“免礼。明日卯时,你与林羽一同去宝船厂码头汇合。郑和会给你们安排舱房。”
苏婉清应了声“是”,没有多问一句。她的平静让林羽有些意外,却也松了口气——他实在怕她追问缘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你们退下吧。”朱棣挥了挥手,重新转过身去看海图,仿佛刚才的谈话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插曲。
林羽和苏婉清并肩走出暖阁,雨势已经小了很多,变成了细密的雨丝,沾在脸上凉丝丝的。宫道两旁的宫灯在风里轻轻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又随着脚步分开。
走到东华门附近时,苏婉清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天边。雨云裂开了一道细缝,露出一小块墨蓝色的夜空,一颗孤星正悬在紫微垣的旁边,光芒忽明忽暗。“你看那颗星。”她轻声说。
林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认出那是“破军星”。“那是破军,”他低声解释,“主杀伐、变动,是颗凶星。”
苏婉清的金瞳里映着那颗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箱上的铜锁。“我刚才在暖阁外候着的时候,听见两个小太监在嚼舌根。”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他们说,宝船厂最近不太安生,已经丢了七个工匠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林羽的心一紧:“还有呢?”
“有个负责打捞的禁军说,前几天在江里捞起过一具浮尸,身上有七个小孔,排列得整整齐齐,像是被什么东西啄出来的。”苏婉清转过头,金瞳在夜色里看得格外清楚,“他们还说,那尸体的手指是蜷着的,手里攥着半块撕碎的海图。”
林羽想起朱棣案几上的那幅海图,想起那七个朱砂符号,忽然觉得嘴里泛起一股咸涩的味道,和三年前江南青苔的腥气重叠在一起,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远处的鼓楼传来了四下梆子声,沉闷而悠长。寅时到了。离船队启航,还有整整三十天。
林羽抬头看向宝船厂的方向,那里此刻应该正灯火通明,工匠们在连夜赶工,为那支庞大的船队做着最后的准备。可在那片灯火背后,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窥伺?有多少把刀已经磨亮?
他不知道。但他清楚,这场远洋迷局的第一枚棋子,已经在今夜悄然落下。而他和苏婉清,就是那两枚被推到棋盘中央的、最显眼的棋子。
雨丝落在林羽的睫毛上,凉得像霜。他轻轻吸了口气,转身对苏婉清道:“走吧,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卯时,可不能迟到。”
苏婉清点了点头,提着药箱跟上他的脚步。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宫道尽头,只留下雨丝在宫墙上织着一张无形的网,将这深宫里的秘密,和即将驶向远洋的迷雾,都网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