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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令府。

李长安立于厅中,衣上微染风尘,面上却是一贯沉稳。

赵延章合上书卷,抬头看着他:“你去了?”

“嗯。”李长安点头,“他答应了。”

“他?”赵延章微皱眉,“你说的是范有道?”

李长安不答,反是缓步走上前来,取出一封薄纸函递过去:“这是他写的揭发供词,字迹按捺端正,章印、落款、旁人作证,一应俱全。”

赵延章展开一看,脸色瞬间阴沉:“他真敢写……连刘福生当年收他多少银、在哪日与水匪搭上线,都写得一清二楚。”

李长安淡然:“他若不写,这会儿怕是已经在刑房跪着了。”

赵延章眉头紧锁,深吸一口气,盯着李长安半晌,突然道:“可你方才说的些句话……你是打算真让他当主簿?”

“正是。”李长安点头。

赵延章猛地站起,满脸不可置信:“此人既与匪贼勾连,又放高利贷残害农户,如今才投案便让他扶正?你可知这主簿一位,是主掌县中簿籍、税赋、出纳之要职,岂容一介奸商乱臣擅居?!”

李长安没有急着辩解,转身走到窗边,轻轻掀开帘子,看着院中苍松垂影,道:“赵县伊,可还记得今年春旱,郊外牛角湾百余户流民食不果腹,饿殍遍地,县衙调粮不及,百姓民怨四起?”

赵延章愣住了。

李长安语气平缓,却有力:“你我在魏县想推行一策一法,皆如履薄冰。不是不知理想为何,但架空理想的,是泥沙俱下的现实。清吏孤身,难敌污流并起。”

他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沉静:“我们要扳倒的,不止刘福生一个人,而是整个魏县横行多年的吏风,地主豪强、胥吏串联、商贾勾结,遍地都是盘根错节。”

赵延章低头不语。

“范有道在魏县多年,人脉广布,财势通天。若能将此人用作敲门砖,便可震慑魏县其他的地主、豪商、小吏。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主事的人。”李长安语气渐沉,“同时,他把柄在我手中。要杀要贬,只在一念之间。他不敢不从。”

“如此,咱们便可趁势推行法制改革,稳定商税、重整仓务、规范粮贷。一旦变法渐成气候,局势趋稳,再行更换官员,自有名目。”

赵延章沉默了许久,终于一声长叹:“……你倒是真敢用人。”

李长安苦笑道:“不如此,又怎渡这乱世浊河?”

赵延章缓缓坐回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几案,似在盘算。许久,他终于抬头,目光中带着一丝冷峻:“我可提前将话说明白。若范有道日后胆敢擅权妄为,扰我魏县政务,我定第一个动手拿下他。”

“正合我意。”李长安肃然应声。

赵延章点点头,将范有道的供词收入袖中,道:“那便如此。我会以他为副笔之名,先留职观察。等文公批示下达,再定升迁。”

两人对视一眼,俱从彼此眼中看到那一丝难言的沉重与清明。

外头天色微暗,风起檐铃微响。

李长安站在门廊下,望着这座看似沉静的魏县官署,心中默念:

“欲扶大厦,不可独凭清风正气,尚需枯木为梁,腐枝作柱……只盼人心,不至全朽。”

赵延章看着窗外浓云低垂,沉默片刻,忽然问道:“长安,再有三月便是解试,你准备得如何了?”

李长安一愣,神情稍有几分尴尬:“这段时日诸事缠身,耽搁不少……待此事了结,自当潜心苦读。”

赵延章闻言,叹了口气,语气却并不苛责:“我知你志不在科举名利,而在济世施政。只是,自熙宁四年改制后,朝廷废黜诗赋帖经,只考《经义》《策问》与《时论》。今上亲点礼部试题,多关新政之议,若你欲以一身之力真正改变时局,终归得有一纸功名在手,方能入庙堂言事。”

李长安略一沉吟,正色道:“学生所读虽浅,然于新政之议,亦有拙见。”

赵延章眼中微露一丝笑意,抚须点头:“那我便以策问试你一问。你可听好了。”

他起身背手,在厅中缓步而行,口中道来:

“且论青苗法,方今州县散青苗钱,多令里正抑配,民虽不愿,惧于刑责,不得不借。你可知这其中滋弊最烈者何在?”

李长安不假思索,拱手而答:

“《孟子》有云:‘治民者,不可扰之过甚,犹治苗者不可薅之太勤。’学生以为,青苗法本为‘使农人不至受兼并之苦’,然今之病,在于其失本三端。”

他语声渐起,步上前一步,目光炯炯,朗声陈言:

“其一,今之县衙,往往以‘散钱多者为能’,反将定额摊派于乡村之中。譬如魏县去年散钱三十万缗,远超本县所需十之四五,村正乡老不敢抗,唯有抑配于民——此乃‘以政压民’,有违《大学》所谓‘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

赵延章眉头微挑,未置可否,静静听着。

李长安续道,言辞更坚:

“其二,州县将青苗贷与夏税并施,百姓借一千,秋还一千二,表面合‘岁收二分之息’之例,然实则胥吏私增‘仓耗’‘纸笔钱’等名目,细查之下,息至五分以上。此非‘取民有制’,乃《论语》所谓‘苛政猛于虎’之实。”

“其三,最重者,新政上下但问‘散了多少钱’,不问‘百姓用了何处’。去年陈留一农家借钱买牛,夏蝗成灾,牛死债存,村里强索其桑田。此等‘只取其利,不视其难’,非但无益民,反令民无所归,官催民怨,百弊由生。”

赵延章轻叹一声,转身道:“那依你之见,当如何改之?”

李长安肃然作答:

“一者,废摊派之制,设‘民愿簿’,令农户自报所需。由保正与乡老合议定类,分为‘春耕’‘婚丧’‘纳税’三项,县吏按其所报核贷,无用者不予,杜绝胁迫之源。此法合《周礼》‘以荒政十有二聚万民’之义。”

“二者,县中设‘贷议所’,由县尉、书吏、耆老三方共定息率,每贷立榜于里社,记明‘官息几分、杂费几何’,以众人共察。正如《礼记》所言:‘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既天下尚未大治,地方之理当由民共举。”

“三者,若遇灾年,许民‘以工代还’,修堤防、筑道路、助仓储,官计工值,抵其欠款。既可舒百姓之困,又可兴地方之务,实为一举两得。此合《孟子》所言:‘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若能使民得活路,新政岂不能行?”

说罢,李长安收势立定,抱拳而立,厅中顿时寂静。

赵延章负手良久,眼中露出一抹沉思。

他顿了顿,似有踟蹰,但终是开口:“你可有老师指点?”

李长安摇头道:“晚生平日里多是独自研读,书倒看了不少,只是无人解惑。经义之中,多有晦涩难通之处,往往困于其理,数日不能得解。”

赵延章点了点头,缓缓道:“明日起,酉时后你来我府上吧。我虽为吏出身,早年在太学肄业时,亦曾读通《春秋》《尚书》。后虽奔走公门,然手中未曾释卷,尚能与人讲解一二。”

李长安闻言,猛地抬头,惊喜之色难掩:“县伊愿亲自指点?”

赵延章轻笑:“你我虽官民有别,然皆为读书人,讲求理学义理,自当无碍。若你得入州闱、府试,再登进士之第,便能从魏县之变,踏入更高之堂,去为这场新政续一分力。到那时,我哪怕退休告老,也知当年识人不差。”

李长安郑重起身,拱手长揖,肃然道:“长安受教。必不负先生所望。”

他心中暗道:自己苦读多年,却始终困于孤陋寡闻,一旦有赵延章这般政坛老成之人从旁点拨,必定事半功倍。且赵延章历经朝堂风波、亲历变法前线,其眼光与见识,远非纸上得来之理可比,若能借此为阶梯,他这寒门士子,方有真正跃龙门之机。

窗外风过,竹影婆娑,几案上的案头经义微微翻页,如若有声。

赵延章看着他,眼神沉静:“三月之后,不只为名登榜,更为变法之事能留你几分发言之权。”

李长安点头如磐石:“晚生,记下了。”

赵延章回到案后,取起一张白纸,随手一拍,道:“你先前那番言论,已有可用之策。明日写一篇《青苗法改良策》来,我要细读,并送入大名府。”

李长安顿首应道:“谨遵县尊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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