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
茶楼二楼窗下的朱漆大门依旧紧闭如初,仿佛范府中并无人迹。
李长安端坐窗前,右手执盏,左指轻叩桌面,节奏平稳。
那盏茶早已凉透,他却未再续水,只静静地盯着对面府邸。
他知道,这等局,胜在沉得住气。
“若那纸条进了府中,府里必有人读过;若读了,范有道定会心惊。如今他未出,不是不想出,而是不知如何出。”
忽而,大门后传来一阵轻响。
李长安眼角一挑,只见那朱红木门微启,一名青衣门童探出头来,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盼,仿佛在找什么人。
门童的眼神在茶楼方向扫了一圈,便飞快缩回了门里。
李长安心中一动,唇角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看来,那信,是收着了。”
又等了一刻钟左右,门再次被人从内推开。
这回开门者却换了人,是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中年男子,年约四五十,面容微胖,唇上有须,步履间透着谨慎与气度。
他走出门后并未四处张望,而是径直朝茶楼而来,神色虽淡,却掩不住眼底那一抹试探与迟疑。
李长安将盏轻轻放下,整了整衣襟,眼神一凝。
不多时,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
“进。”李长安语气平静,仿佛早已预料。
门开,一股淡淡的沉香味随着步履而入,范有道身着素净长衫走进来,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李长安身上,眉眼间多了几分打量。
“你就是李长安?”
李长安抬眼一笑,语气温和却不显恭敬:“范员外,我可是恭候您多时啊。”
范有道微顿,脚步在门边稍稍停了片刻,随即阖上门扇,转身坐在李长安对面。
他盯着李长安看了片刻,眼神深沉,才慢慢开口:“能让刘主簿吃瘪,逼得赵延章请调厢军,你这书生,倒真是不简单。”
李长安不接话,只是抬手为他斟了一盏温茶。
范有道低头看了一眼茶盏,又抬头望着他:“信中你说——能保我平安?说说看。”
李长安不急不缓,语气却骤然一冷:“《宋刑统》卷二百一十一,‘资盗律’有云,‘凡官民通贼,资粮、馈饷、运载、递传者,论如盗罪。若为主谋、出首者,处斩;其余,徒二年,家属发边。’”
他顿了顿,盯着范有道那略微抽动的嘴角:“你资助盗匪劫粮,若有人证物证俱在,可不是抄家灭产这么简单。”
“别说废话。”范有道语气忽然冷了几分,“大家开门见山不好么。”
他低声道:“你想扳倒刘福生,我想保命。我们无非各取所需。直说了吧,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
李长安神色不变,目光却一寸寸逼近,缓声道:“我不仅想扳倒刘福生,我还可以——让你坐上那主簿之位。”
这话一出,范有道脸上笑容凝固,仿佛一瓢冷水泼在头顶。
“你说什么?”他语气微变,眼中多出一丝警惕与狐疑,“你要……让我坐主簿?”
“当然。”李长安缓缓靠回椅背,“一个能控制魏县赋税往来、审定账册的主簿之位,难道不是你一直觊觎的位置?”
范有道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紧紧盯着他,像是要从那张年轻的面孔中看出疯话的真假。
雅间中香炉袅袅,窗外风声不绝,两人对坐良久,只听得茶水轻轻入盏的滴声。
范有道盯着李长安,终于打破沉默,语气中带着一丝隐忍不发的怒意:“你绕了这许多圈,今日引我前来,说这些话……李秀才,你究竟图什么?”
李长安没抬头,指尖一弹茶盏:“图什么,你无须知道。”
“你只要知道,从今日起,你要听我的命令。”
范有道冷笑一声,身子往椅背一靠:“我范有道这些年在魏县虽不敢说只手遮天,好歹也打过无数交道——你算什么?区区一个还未登榜的书生,也配对我发号施令?”
“你要我听命?”他讥讽道,“我范有道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是任人驱使的走狗!”
李长安缓缓抬眼,目光沉如深潭,没有丝毫怒意,反倒带着一种让人心底发寒的冷静。
“你当然可以不答应。”他语气平静得几乎没有波澜,“只是……再过半个时辰,县衙役吏就会带人来恒信质库贴封查账,你说,他们要是从你库中翻出近年放贷账簿,那些把青苗贷二利三成转成死契的文书,会不会加送你一个榨害民命的罪名?”
范有道脸色微变,却强撑着冷笑:“少吓唬我!我在县里人脉通达,真要查我?先看看赵延章敢不敢批这张文书——”
“你当真觉得,”李长安淡淡接话,“赵延章不敢?如今贼首已擒,供出你名姓,若我将这一供词送去大名府州衙,文潞公亲批下来,一纸封条便是灭门之祸。”
“你死罪难逃,家眷也要发配,女眷入官籍,儿孙逐户发卖。”他轻轻抿了一口茶,“那时你再想听命于我,只怕晚了。”
范有道咬牙不语,脸色青白交错,额头已有薄汗。
良久,他才低声道:“……你这般苦心,不惜扶我上主簿之位,究竟要做什么?”
李长安看着他,没有答话,只是放下茶盏,语气依旧淡然:
“你不必知道缘由。但有一点你要记清,以后不得再放高利贷害人;若日后真登上主簿之位,身为官吏,不得贪赃枉法。”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了一分:“不然……怎么扶你上去的,我也有办法让你摔得更狠。”
范有道瞪着他,眉头死死皱着,眼底满是愤怒与疑虑:“我凭什么信你?”
李长安微微一笑:“信不信由你。只是现在的局势,好像由不得你不信。”
“你在赌。”范有道缓缓道,咬牙切齿,“赌我怕死。”
“我不赌,”李长安淡淡道,“我是给你条活路。”
“这一局,不是我赢不赢的问题,而是你输不输得起。”
范有道沉默许久,最终收回了目光。
“好。”他低声道,像是被迫咽下一口苦茶,“李秀才……你心够狠。”
说罢,他躬身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