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县衙后堂。
拷杖撤下,密室四壁森然,幽光摇曳如鬼影。
匪首被五花大绑,按在堂前木椅上,嘴角结痂,眼中却还带着不屈。他的脸上还残留着山林厮杀的血泥,胸口起伏,喘息粗重,却不出一语。
李长安站在桌后,眼神平静如水。
赵延章负手立于侧旁,望着面前这个在魏河为非作歹多年的山匪,眉宇之间不见喜怒,只问道:
“你叫什么?”
匪首冷笑一声,抬头望向两人:“名字不过草芥,有何问处?”
赵延章在上座冷眼旁观,缓缓问道:“那日在魏河截杀官粮车队,受谁指使?”
匪首只是冷笑,抬起头,眼中尽是愤怒与不屈。
“官粮?”他嘶哑着嗓子,“你们那叫赈灾?那叫刮骨吸髓!”
赵延章面无表情:“你劫的是县仓赈粮,杀的是送粮卒役,此乃谋逆之罪。”
“狗屁谋逆!”匪首嘶吼,“你们县衙夜袭我寨,杀我兄弟几十口,连投降的也没放过——说我谋逆?你们才是草菅人命!”
赵延章面色不动,指尖却轻叩案几,目光落在匪首身上,心中却微微一叹。
李长安来报张弘擅杀降俘之事,自己早已知晓。
那夜匪寨一役,确实行动过猛,但张弘素来行事刚烈,又是保节军将领,朝廷属兵归兵、属政归政,自己一介县令,说到底也管不到军中杀降一事。
纵有微词,也只能如实写入文书,呈报文潞公,由上头定夺。
想至此,他开口道:“杀降之事,本县自会如实禀报州府,如何处置,自有上命安排。”
匪首冷笑一声,抬起头,眼中带着讥诮与倦意:“如何处置?不过官官相护罢了。我们这些人死再多,也不过几笔文书,一封书信便抹得干净。”
赵延章不语,只是望着他,眼神深沉。
片刻后,他缓缓吐出一句话:“是非曲直,终有公断。”
一言落定,堂中一阵压抑沉默。
赵延章冷然站起:“你既负隅顽抗,休怪本官下令动刑。陈枷!”
两名衙役应声而出,抬着刑具上前,匪首一见那沉沉铁枷与杖刑,虽咬牙硬撑,眼中却闪过一丝惧意。
这时,李长安出声道:“县伊稍缓,容我再问上一句。”
赵延章微微颔首,抬手示意停下。
李长安缓步走到匪首跟前,目光平静,声音却不带丝毫怜悯:“你手下兄弟如今尽数横尸寨中,但寨中家眷尚活着——若你此刻愿言明始末,我可以保她们一命,编入县册,授以田契、贷以春种之资。不为你自己,也好歹给死去兄弟一个交代。”
匪首低垂的头忽然一震。
他沉默了许久,像是在权衡,又像是在挣扎,终于缓缓开口:“你说的……可算数?”
李长安道:“有县令赵县伊为证。”
赵延章不动声色:“我在此立言,若你愿全吐实情,本县保你亲眷一户不伤。”
匪首长长叹息一声:“好。我说……让我们劫粮的,是范有道。”
“范有道?”赵延章眉头微蹙,眼中掠过一抹寒意,“你是说,城中开恒信质库的那个富户范有道?”
匪首低着头,沙哑应道:“正是他。”
赵延章冷哼一声,道:“早听闻此人同刘福生狼狈为奸,借青苗贷之名盘剥乡户,凡是还不起的,便叫他上门放贷,利息翻了又翻,逼得人卖田卖儿……哼,此辈才是真正的蛀虫。”
“不错。”匪首咬牙,“是他出银、出情报,许我寨人三十两银子,叫我在魏河设伏,说是要给一个‘多管闲事的秀才’一点教训。”
李长安神情微动。
赵延章已是一掌拍案:“大胆范有道!敢资敌拦粮,逆贼勾通,罪无可赦!来人——”
李长安抬手拦住:“且慢。”
赵延章回头:“为何?”
李长安沉声道:“县伊,剿匪已动,草蛇灰线,刘福生若真与范有道有勾连,眼下定已起疑。而这匪首口供虽有用,却尚无一纸凭证。”
赵延章面色微沉:“你是怕范有道狗急跳墙,灭口毁证?”
“正是。”李长安点头,“刘福生行事极谨,从不亲自出面,凡事皆由人代。他自青苗案后就收敛锋芒,劫粮之事,十有八九是范有道私下下套。若我们此时将范有道拿下,他必撇清干系,若他不供,反倒让刘福生脱身。”
赵延章冷哼:“那你说,该如何?”
李长安轻声道:“我亲自去见范有道。”
赵延章微微动容:“你一人去见?”
“对。”李长语气一顿,嘴角勾起冷笑:“州府派厢军剿匪,他定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这时候,我若递上一根救命稻草,他必然会死死抓住。”
“敌人的敌人,或许正等着机会出手。”
李长安离了县衙,直奔魏城县南市口的恒信质库。
这家铺子坐落在一条商贾云集的街巷之中,门面三间,石阶平整,门楣之上“恒信”两字金漆剥落略旧,却仍隐约显出往年风光。然今日却不同往常,门扉紧闭,半点人气不见。
李长安走近,敲了几下门,回声空空,毫无动静。
他眉头轻皱,转身寻了隔壁卖绸缎的铺子,拱手一礼,问道:
“掌柜的,敢问这恒信质库……今日为何不开张?”
那绸缎铺的掌柜是个留着短须的中年人,见他穿得体面,说话有礼,也就爽快答了:
“恒信?两日前便关了门。听说老东家病了,连门口那几个平日负责看账的小厮也一并没了踪影。不知出了何事。”
“两日前?”李长安心中一动,暗暗掐指一算,正是厢军在南郊设营的那一日。
他不由冷笑一声:果然心虚得快。这范有道比刘福生还要敏感,厢军一露头就开始躲藏,显然早知此番出兵针对的是什么。
当下也不再停留,转身往东城高处走去。
那是范有道的宅邸所在。
范府坐落于魏城县男街与贡院巷交汇处,后临书院,前抵通衢,地势极佳。
门外青石台阶宽阔,左右各立鎏金石狮,牙石栏杆洁白如玉,足有七进之深,外墙铺以青砖,门额上雕有双龙拱珠图样,气势华贵而不失文雅。
“府邸修得这样气派,只怕比县衙都不遑多让。”李长安心中冷笑。
他早听说这范有道不但是富户,还与数位朝中小吏有牵连,财势两通,门生故旧遍及魏县。
他上前敲门。
“咚、咚、咚。”
无人应声。
再敲,还是无人理会。
李长安也不着急。
他左右打量几眼,见街对面有间名叫“雨花茶坊”的二层小楼,窗边视野极好,便悠然走入。
随即吩咐小二:“取纸笔来。”
不多时,小二取来一套笔墨纸砚。李长安铺纸而坐,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几行字。
写罢,他将纸折起,袖中一收,走下茶楼,径直穿过街道,来到范府门前。
大门依旧紧闭,门房不见踪影,巷中行人寥寥。
李长安低身,寻准门缝,将那纸条轻轻塞入其中。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回到茶楼二楼原位坐下,要了一壶茉莉花茶。
将茶盏放稳,他便抬眸静静盯着对面范府的大门,目光沉静如水。
阳光从窗棂斜斜照入,映得他眼底波光微动。
他轻啜一口茶,心念却早已翻涌:
“你既然心虚,那便说明你怕。怕,就会想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