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延章沉思片刻,眼中犹豫之色闪过,终还是缓缓点头。
“你说得有理,此事我准了。”他转头看向李长安,“便由黄策领兵负责护送,但每日不得超过二十户,兵力有限,若一哄而上,怕是护不过来。”
李长安立刻起身拱手:“多谢县尹成全。”
一旁的文彦博抿了口茶,忽然问道:“我自大名府南下,路过数县,皆见百姓对青苗贷避之如蛇蝎,能不借便不借。魏县却有百姓主动求贷,尔等是如何做到的?”
赵延章轻笑:“这法子,还是李长安想出来的。老师不妨听他亲口一说。”
李长安略一拱手:“说来惭愧,也不是什么奇策。”
“学生不过是去掉了那些额外附加的名目,如抄写费、簿录费、过秤费,又将利息下调,并设延期偿还之例。让百姓知道,他们可以借、敢借、能还,便来借了。”
文彦博眉头微挑,似笑非笑:“话是人人会说,理也人人懂。但真到施行起来,难处又在何处?”
“你如何分辨借贷者真贫非伪?又如何知其不虚报田亩、藏产逃责?更重要的是,百姓如何确信你秋收之后,不会再翻旧账,暗加利息?”
李长安坦然应对:“万事开头难。学生明知此事阻力重重,故最初只在牛角湾设立试点,先以三百石粮发放,观察成效。”
“所幸牛角湾之民反响良好。县中于是依此法,逐步向贫户推广。初期百姓络绎来借,皆因见过先例,有据可循。”
“可惜好景不长——县主簿刘福生暗中使绊,或故意拖延粮发,或在贷前混淆册籍,使百姓疑虑重重。数日之间,来借者骤减。”
文彦博手指轻叩几下案面,良久,忽问:
“若非老朽今日撞见此事,你原本打算如何应对?”
李长安略一沉吟,目光坚定:“若无文公相助,学生本打算请赵县尹以‘乡约’之名,召集各里耆老,于社日祭祖集会时,当众宣读青苗贷接待细则,澄清耳目。”
“同时着人暗中收集刘福生贪污违法之证,递呈州府。若州府压下不理,学生亦愿亲赴汴京上书御前——朝廷既倡青苗之法,总要有人愿听百姓一言。”
文彦博闻言不语,抚须良久,忽而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你心倒是不小。”他说,“告州府、上京城,处处看人脸色。那若你真告倒刘福生,又换来一位新主簿,也行相同之事,该如何应对?”
“贪吏杀之不尽,治得一人,又出一人。若如此这般反复,你那青苗法还能推得下去么?”
他神情肃然,目光锐利如刀:“推法不能只看利处,还须察其弊端。若弊大于利,纵你有心,亦是害人。”
这话说得极重,厅中气氛一时凝滞。
赵延章眉头一挑,似想开口,李长安却已挺身而起,拱手一礼,直视文彦博:
“文公所言极是,学生谨记。”
“但若不变法,三冗如蛀虫,日夜吞噬国库;十年之内,府库空虚,徭税难支。”
“土地兼并如野火,富室占田,贫户失耕,流民如潮,遍野皆苦。”
“边患如芒刺,西夏强盛,北虏不靖,兵疲粮乏,国威日损。”
“而若上层士大夫沉溺于朋党党争,只论祖宗成法,不问百姓死活——”
他说到此处,言辞愈发激烈,忽听一旁赵延章“咳”了一声。
李长安一滞,话音戛然而止。
赵延章神情尴尬地微微一笑,向文彦博拱了拱手:“老师,长安年少气盛,您莫要见怪。”
文彦博却没有恼怒,反而眼神中多出几分审视,几分赞许,还有一丝……隐约不明的复杂意味。
沉默片刻后,文彦博终于开口,目光深远地看向李长安:
“你所见所闻,仅在魏县一隅而已。河北西路李南公去年在牒文中奏称:青苗贷须十户结保,上户为甲头。若有下户逃亡,甲头便要代偿。”
“结果如何?富户倾家荡产,贫户沦为流民。青苗本为济民之政,如此操作,岂非反其道而行之?”
李长安不假思索地拱手回答:“学生亦知此弊。此乃保甲法被胥吏扭曲,强行摊派所致。”
“如今可将结保改为自愿,允许单户申请。若农户秋后无力偿还,可折抵来年赋税,或由义仓暂垫,待丰年补还,亦可逐年扣除。”
文彦博微微摇头,继续问:“坊郭户亦被摊派青苗钱,市井小民本无稼穑之资,却被迫借贷,甚至因利滚利而破产。”
“开封府已有商户破产自缢——这不是与民争利,又是何事?”
李长安应道:“坊郭户之贷,可限定用途,仅供购置织机、农具、铺料等生产工具,并由市易务官吏实地核查资金去向,杜绝流入投机。”
“如杭州试点,州衙设立青苗贷司,扶持丝织作坊,年息降至一分五,百姓称便。”
文彦博叹息:“我也听闻过杭州之事。但杭州提举官为邀功请赏,竟暗中增息至三分。更有甚者,春秋两季反复放贷,复利滚滚,百姓苦不堪言。”
李长安点头:“此事确有其事。学生以为,必须明令:青苗利息固定为年息二分,分春秋两季计息,不得复利。若遇灾年,则贷款本息自动延期。”
“去年河东路大旱,隔壁县令便以常平仓粮折抵贷款,百姓未受逼迫。”
文彦博沉声道:“即便如此,地方官阳奉阴违者多如牛毛。你如何根治?”
李长安目光一凝,拱手道:
“可仿汉制,设双监司:一由朝廷派遣,一由本路士绅公举,轮查州县,若发现抑配、加息等情,得以即刻弹劾提举官。”
“学生听闻成都府路试行此法,半年内纠出贪官七人。”
文彦博听罢,神情不动,忽而冷冷开口:
“你这般法子,听着皆是头头是道。但在老朽看来——仍不过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他语气忽然加重,犹如暮鼓晨钟,句句敲打:
“自庆历新政以来,朝廷何尝少过减徭役、宽商税、抑兼并之法?可为何法出弊生,利未及下而苦已及民?”
李长安尚欲辩解,却见文彦博抬手制止。
“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何故?怕的是地方权重难治!。”
“如今你却主张士绅共举监司。若遇吴越钱氏、河东柳氏这等门阀世家,便将一路财赋刑名交于一门之手。你可曾想过后果?”
李长安一震。
文彦博没有停下,眼中寒光愈盛,手指微颤:
“你又言‘实物偿还’,不错,河东、陕西可用军马粮草折抵,可你若在江南西路,百姓拿来的是茶叶、漆器,如何储?库房收不进,三司如何折价?”
“你知三司度支司,每月需核实粮价、物价——今贵明贱,谁担其责?”
李长安面色微白,终无言以对。
文彦博叩案,言辞如潮:
“你防得住提举官贪腐,可防得住三司另立名目的‘惠民息钱’?”
“当年杨炎施两税法,初为量出制入,结局如何?‘两税之外,苛敛如初’!如今你之青苗贷,与彼何异?”
他盯着李长安,字字如钉入骨:
“你啊,老夫不是说你之法全无可取。但你只见百姓之疾,却不知天下之病。”
“你在县里见过胥吏舞弊,但你可知中书省堂帖比政令还快三日?你想以‘局部改革’换天下安康,最终只会陷入官僚惯性之沼,愈挣愈深。”
厅中寂静无声。
李长安站在那里,沉默了。
他这才忽然明白,文彦博这一连串质问,真正所指从不在“利息几何”“抑配何法”,而在于整个大宋体制已成庞然巨兽,法度如画卷,精巧繁密,然则施行者浸淫其中,早已因循苟且,官官相护。
若不能撼动其根,哪怕条文再美,也终究只是纸上谈兵。
而青苗之争,不过是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