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的手指尖,触碰到了一片温热。
他低头。
母亲的手绢被层层打开,昏黄的灯光下,一沓厚厚的钞票静静躺在中央。
大部分是崭新的十元“大团结”,中间还夹着几张罕见的五十元大票,边角都未曾卷起。
那股子压在箱底的樟脑球味道,混着钱特有的油墨香,直往他鼻子里钻。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这儿是两千块。”王桂英的声音有些干涩,递钱的手甚至在微微发抖。
“家里头所有的家当,本来是给你攒着娶媳妇用的。”
她的眼神里,再没有了先前的失望与不解,只剩下一种倾尽所有的决绝,与一种深不见底的担忧。
两千块。
1988年的两千块,足以在云灵县城最热闹的地段,买下一整套宽敞的院子。
林枫的呼吸骤然一滞。
前世见惯了资本市场亿万资金的流动,此刻却被这区区两千块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半空,这笔钱承载的,是一个家庭的全部希望和退路。
“俺这辈子没求过人,也没低过头。”
炕头上的林国强掐灭了烟头,烟雾散去,露出一张异常坚毅的脸。
他一拍炕沿,发出沉闷的响声,是他让妻子拿出这笔钱的。
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一字一句,如同军令,“你要干,就给老子干出个样儿来,甭让那些戳脊梁骨的话成真了!
这钱,就是你的军饷!
打不赢,你就给老子滚回来!”
最后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却瞬间解开了父子间那根紧绷的弦。
这沉甸甸的托付,比任何怒骂都更有力量。
林枫的眼眶微微发热,但他心中更多的,是一种火焰般的野心。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接过了那笔钱。
…………
入夜。
王桂英找出针线,就着灯光,仔仔细细地给林枫裤子的内侧缝上了一个隐蔽的口袋。
针脚细密,像是要把她所有的担忧都缝进去。
“出门在外,人心隔肚皮,财不露白,听见没?”
她一边缝,一边细细叮嘱,声音压得极低,“这五十的,还有这十块的,缝在中山装这个兜里,贴着心口放。
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动。剩下的钱,缝在裤子这个兜里,路上用。
你外边口袋再放个几十块零钱,买东西吃饭就用那个,省得掏来掏去惹人眼。”
针尖不小心扎破了手指,她把指头放进嘴里吮了一下,眉头都没皱一下,继续穿针引线。
“遇到危险,保住人最要紧。
钱没了咱再挣,你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爸这日子也就到头咧。”
…………
第二天一早。
林枫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花了一整天时间。
跑遍了县城所有的商店、供销社,还有路边那些刚刚冒头的小摊位。
路过最大的国营商店时,他看到一对打扮时髦的年轻情侣。
男孩指着一件的确良衬衫,女孩却撇撇嘴,拉着他走到报刊亭,指着一本杂志封面上的女明星。
“你看人家这健美裤多好看,咱们这儿啥时候能有卖的?”
售货员在柜台后头嗑着瓜子,对客人的询问充耳不闻,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林枫心中了然。
这,就是商机!
云灵县不是没有需求,而是需求被压抑了。
那些在石门已经开始流行的花衬衫、健美裤、塑料头花、蛤蟆镜,在这里就是独门生意!
信息差,就是这个时代最暴利的武器!
加上自己积攒下的500,共三千块本金,一个来回,他有信心滚成一个万元户!
下午,日头毒得像火。
王桂英将十几个烙好的油盐饼用报纸包好,硬塞进了林枫的行囊,又往他军用水壶里灌满了凉白开。
林枫背上行囊,在家门口站定。
看着父亲额头的汗珠和母亲被热气熏得发红的眼圈,深深地鞠了一躬,毅然转身。
…………
电影院门口的水泥地被烤得发烫,空气里都是一股焦糊的尘土味。
除了林枫,已经有四个男人蹲在墙根下唯一的阴影里,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劣质烟,一边闲聊着。
林枫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精瘦、眼神锐利如鹰的汉子身上。
刘军!
前世云灵县第一个靠贩卖服装发家的风云人物。
林枫没有贸然搭话,等到几人聊天有了个间隙,才很自然地走过去。
从口袋里摸出一包云冈,拆开封口递了过去。
“几位大哥,去石门发财啊?”
他笑着,语气谦逊,“小弟头一回走这条路,以后还得请几位大哥多关照。”
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出手就是云冈烟,另外几个倒爷面露诧异。
其中一个三角眼更是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把烟头往地上一吐,“哟,稀客啊,大学生也下海跟咱们抢食儿来了?”
刘军却深深地看了林枫一眼,很自然地接过烟,夹在指间。
“大学生?俺看你这细皮嫩肉的,不像个能吃苦的料。家里没给你安排个好单位喝茶看报?”
林枫笑了笑,给刘军点上火。
“刘哥说笑了,学校里教的都是屠龙术,可这社会上哪有龙啊。”
“还不如跟着各位大哥学点捉鱼摸虾的本事,实在。”
这话说得几个倒爷都咧嘴笑了,气氛顿时松快不少。
刘军夹着烟,饶有兴致地问,“那你准备去南三条倒腾点啥?”
“还没想好,”
林枫随口应付,话锋一转,“就是看国营商店里那些售货员的脸色,觉得这生意能做。
她们瞧不上的东西,说不定就是金疙瘩。”
刘军的眼神猛地一闪,没再追问。这小子,说话滴水不漏,有点意思。
林枫借机凑到刘军身边,趁其他人不注意,又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大前门”,单独塞给他,压低了声音。
“刘哥,路上就指望您多提点了。”
先云冈抬身份,再大前门拉关系,这套操作行云流水。
刘军彻底被林枫的眼力见和“会来事儿”打动了。
他收起大前门,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精明的脸。
“小子,看你顺眼,跟你说句实话。”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道上的鬼多,专挂新人的‘帘子’。一过赵县那段路,就有人跟猴儿一样爬上车,拿刀子划开篷布偷货。
你进的货要是金贵,记得往最里面、最下面压。”
林枫的心猛地一沉。
刘军又吸了口烟,眼神变得异常凝重,“要是真倒霉,遇到拦路的,别犯傻。那帮人手里有‘喷子’。”
他用嘴型比划了一下。
“那玩意儿一响,跟天女散花似的,打在身上就是一个个血窟窿。”
“上个月,隔壁县的老王,就犟了一下,几大包的确良让人给划拉走了。
自个儿胳膊上也挨了一下,现在天阴下雨还疼哩。记住,货没了是小事,命只有一条。”
下午五点整,一阵巨大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赵国栋那辆破旧的BJ130卡车,带着一股黑烟,停在了众人面前。
赵国栋跳下车,粗略地扫视了一圈。
他没有按常理让大家自己爬上后面的车厢,而是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先指向了刘军,然后又毫不犹豫地指向了林枫。
“你,还有你,坐前面驾驶室。”
话音刚落,那个三角眼倒爷的脸色瞬间就绿了,蹭地站起来,一脸不忿,“赵哥,凭啥啊?俺跟您车都半年了!”
赵国栋眼皮都没抬,吐了口唾沫,“就凭他俩让我看得顺眼,你有意见?”
三角眼顿时噎住,脸涨成了猪肝色,却一个字也不敢再说。
只能恶狠狠地瞪了林枫一眼,那眼神恨不得在他身上剜下块肉来。
赵国栋这才看向林枫和刘军,下巴一扬。
“还愣着干啥?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