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约成立,林枫没有片刻耽搁。
想要撬动未来,除了本钱外,眼下最关键的,是两样东西——货源与运输。
脑海中,一张憨厚而仗义的脸庞瞬间浮现。
发小,谭卫东。
他的叔叔赵国栋,是县里为数不多,敢常年跑石门长途的司机。
林枫径直走向院角,跨上父亲那辆擦得锃亮的永久牌二八大杠。
生锈的链条发出一阵“嘎吱”的呻吟,载着他冲出了院门。
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一辆红色的夏利小轿车“滴滴”地按着喇叭从旁边飞驰而过,卷起一阵黄土。
引得路边小姑娘们投去满是艳羡的目光,88年这种车在小县城里,就是身份的象征。
这熟悉又陌生的年代感,像潮水般将他包裹。
职工家属院门口,林枫停下车,清了清嗓子,扯着嗓门喊出两人从小约定的暗号。
“大谭,你妈喊你回家吃饭咧!”
门帘猛地一掀,一个身高体壮、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冲了出来,正是谭卫东。
他看见林枫,惊喜地擂了他一拳:“你小子,不是说等分配吗?咋提前回来了?”
“我妈腌的酸菜,给你带点尝尝。”林枫笑着晃了晃挂在车把上的布袋。
“走,进屋说!”谭卫东一把接过,露出一口白牙。
屋里墙上贴着一张巩俐的电影海报,谭卫东给林枫倒了杯凉白开,自己则拿起大搪瓷缸子“咕咚咕咚”灌了半缸。
林枫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大谭,我准备在百货公司租个栏柜,当倒爷。”
“噗——”
谭卫东刚咽下去的水差点喷出来,他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枫,“枫子,你脑子叫驴踢了?
你一个堂堂的燕京大学生,去干个体户?俺爹妈要是知道我跟你掺和这事,非把俺的腿打断不可!”
林枫神色平静,不答反问:“你在机械厂,上个月的工资发了?”
谭卫东的表情瞬间僵住,声音低了下去:“……拖了半个月,就发了六十,还欠二十。”
“那你车间那个活干得最好的王师傅,评上先进了?”
“别提了,”谭卫东一脸晦气,把搪瓷缸子往桌上重重一墩。
“名额让新来的厂长他外甥顶了,王师傅气得好几天没来上班,心里憋着火呢。”
林枫盯着他,一字一句地敲在他的心坎上,“大谭,时代变了。
我在燕京,报纸上天天都在说‘搞活经济’。以后像你们厂这样的,要么改制,要么就得黄。
你打算一辈子就耗在里头,等着那一个月都发不全的六十块钱?然后眼睁睁看着别人住新房,娶漂亮媳妇?”
这番话像一把尖刀,精准地扎进了谭卫东内心最深处的不甘与彷徨。
他是个实在人,林枫说的每一件都是他亲身经历的憋屈。
他死死盯着林枫,眼中的震惊和挣扎,最终化为一抹狠劲。
他猛地一拍大腿:“枫子,俺书读得没你多,但俺信你!
你比厂里那帮只会耍嘴皮子的领导有脑子!”
“妈的,干了!”
说完,他转身冲进里屋,在一阵翻箱倒柜后,捧着一个用红布包着的铁皮饼干盒走了出来。
打开盒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有一块的,有五块的,最大的是十块的大团结。
他看都没看压在钱底下那张写着“彩电、冰箱、洗衣机”的纸条,小心翼翼地数出厚厚一沓,重重地拍在桌上。
“这儿是五百块!俺攒着准备结婚买‘三转一响’的钱,你先拿去用!不够俺再去想办法!”
他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等俺把手头这点事弄完,俺就辞职,跟你一起干!”
五百块,是一个普通工人不吃不喝大半年的工资。
林枫看着桌上那沓钱,和他兄弟那张涨红的脸,心里某个冰封的角落似乎裂开了一道缝。
前世,他投资遭遇危机,国外的资产被冻结,人人避之不及。
也是这个憨实的兄弟,二话不说卖了县里的房子凑了一笔钱,赶到他身边。
把一包钱塞进他手里,只说了一句,“枫子,钱不够,俺再去借!”
他没有矫情,伸出手把钱拿过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是兄弟间最重的承诺。
“走,先去趟供销社。”林枫把钱仔细地贴身收好。
“干啥去?”谭卫东还有点蒙。
“找你叔办事,空着手能行?买条云岗烟,这是敲门砖。”
两人花“大价钱”买了烟,在谭卫东的引荐下,在车队大院里找到了他叔叔赵国栋。
赵国栋刚从那辆满是泥污的BJ130轻卡上下来,满身汗臭和机油味,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
他听完来意,斜着眼上下打量林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大学生?跑石门南三条当倒爷?”他声音沙哑,带着一股子轻蔑。
“小子,我问你,那边黑话‘窜货’是啥意思?‘看青’又是啥意思?啥都不懂,去了不被人坑得底裤都不剩?”
这是赤裸裸的下马威和考验。
林枫却面不改色,上前一步,双手将那条云岗烟递了过去,笑道,“赵叔,头回见面,不知道您好哪口,这烟您路上提个神。
‘窜货’是假冒伪劣,‘看青’是看样品订货。我就是个学生娃,啥都不懂,才想跟着您这样的老江湖长长见识。
您吃肉,我这后生晚辈能跟在后头喝口汤就心满意足了。”
赵国栋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异。
他没想到这个文弱书生居然对答如流,而且话说得滴水不漏,让人舒坦。
他没接烟,而是指着旁边一个半人高的废旧轮胎,下巴一扬,“光说不练假把式,把它给俺搬到车上去。”
谭卫东脸色一变,刚想说“叔,这太重了”,林枫却对他摇了摇头。
他二话不说,走到轮胎前,弯腰,弓背,双臂猛然发力,脖子上的青筋瞬间暴起。
那沉重的轮胎被他硬生生抱离地面,他憋着一口气,踉跄了两步。
最后用肩膀和膝盖顶着,连拖带拽地扛上了半米多高的卡车车斗。
干完活,他拍了拍手上的黑灰,气息虽有些不匀,但腰杆依旧笔直。
赵国栋眼中的轻蔑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不易察觉的赞许。
这小子,有脑子,识时务,还有股子不服输的狠劲。
他终于伸手接过了那条烟,“行!看在卫东的面子上,人头算你三十。货嘛,占地方的大包算你十块,零碎的小包五块。
不过我可说好了,路上要是有不开眼的劫道,俺可不保你的货万无一失。”
林枫笑了,目光落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上,“赵叔,我相信您能天天跑这条线,肯定有您的道道。
跟着您,就是最安全的。”
这记马屁拍得赵国栋极为受用,他把烟往腋下一夹,“后天下午五点,电影院门口,过时不候!
到了南三条,卖小商品的在桥西,砍价要往死里砍,留神那些拍肩膀套近乎的,都是托儿!”
事情办妥,林枫心中一块大石彻底落地。
回到家时,天已经擦黑。
父亲林国强依旧黑着脸坐在炕头抽闷烟,屋里的气氛凝重如铁。
林枫刚进屋,母亲王桂英就从里屋走了出来。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色紧绷,嘴唇抿成一条线。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儿子,眼神复杂,有担忧,有不舍,还有一丝被逼出来的决绝。
母子俩对视了足足半分钟。
最终,王桂英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言不发地将一个用手绢包得方方正正、沉甸甸的东西,重重地塞到了他的手里。
手绢是旧的,洗得发白,但叠得一丝不苟。那东西入手极沉,硬邦邦的,硌得他手心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