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五十一年的晋北,日头毒得能烤裂石头。忻州城外的黄土地皴开尺宽的裂口,像无数张饥渴的嘴。县太爷的求雨告示被风撕下半截,糊在饿殍发青的脸上,墨汁混着尸水淌成“亡”字。
一、破庙里的水经注
赵铁岩的破鞋底粘在滚烫的土路上,“滋啦”一声冒起青烟。栓柱舔着干裂的嘴唇,忽见师父蹲在龙王庙断碑前发怔——那碑上“泽被苍生”的“泽”字,早被灾民刮去半块,露出青黑的石胎。
“宋式水车...”赵铁岩指尖划过碑座模糊的莲花纹,“汴河两岸三百里,全仗此物活命!”
栓柱哭丧着脸:“可咱连口井都挖不出...”
“井?”赵铁岩突然踹翻香案,露出碑底密密麻麻的刻痕——竟是幅《汴梁水经图》!机括纹路里嵌着干涸的牲口血,显是饥民用指甲抠着舔舐过。
二、酒坊里的龙骨
当夜,赵铁岩摸进废弃的杏花村酒坊。蛛网缠着七架水车残骸,枣木齿轮被虫蛀得千疮百孔。他抄起半截酒旗杆捅向主齿轮——
“咔嗒!轰隆!”
积尘簌簌落下,巨大轮轴竟缓缓转动!栓柱惊见月光穿透榫卯缝,在地上映出清晰的星图:“师父!这纹路像浑河那本...”
“蒯义真迹!”赵铁岩眼放精光,火折子燎过轮轴阴刻——果然有“大宋将作监蒯”的蝇头款!忽听门外犬吠大作,里长举着火把骂:“哪来的贼偷祖宗棺材本?”
三、假官威点真龙睛
火把映着赵铁岩腰间“金带”——实是酒坊帐幔撕成的黄布条。他反手抽出账房先生的判官笔:“工部奉旨治旱!征用此物抵赋税!”
里长盯着笔杆“明察秋毫”四字直哆嗦:“可...可水车没水转啊...”
“没水?”赵铁岩突将判官笔掷向残车。笔尖卡进齿轮缝,狂风穿堂而过,巨轮竟带起三十斤重的石磨盘飞旋!
“看好了!”他撕下旱灾告示画图,“把磨盘换成水斗,深井打不出,咱就搬天河!”
月光在图纸上流淌:十二丈高的塔架悬空水槽,百只柏木水斗如龙鳞倒卷,风轮带动机括竟能引水上山!
四、黄沙里的活青龙
忻州城外忽立奇观。饥民们扛着祖坟柏木来了,抱着门板来了,八十老妪拆了嫁妆箱送来。赵铁岩站在三层楼高的塔架上,腰间黄布带猎猎如旗:
“榫头要对准星图刻度!”
“水斗缝用黄泥掺糯米浆!”
风沙呛得人睁不开眼时,忽听“嘎吱”一声怪响——主风轮吃不住力要散架!
千钧一发,赵铁岩竟扯下腰间“金带”塞进榫眼。黄布条吃透桐油,狂风里绷得笔直如铁索。霎时机括轰鸣,百只水斗顺着悬槽倾泻,浑黄的汾河水凌空飞渡三里旱塬!
五、青石碑上的刀痕
清流涌进干裂的田地那日,老农王三跪着捧来块青石碑。碑上无字,只深刻着水车纹样,纹路间嵌满新麦——粒粒都是刚灌浆的嫩籽。
“布衣尚书...”老汉喉头哽咽,“这碑该立在...”
“立这儿!”赵铁岩突然夺碑砸向塔架基座。青石应声裂成两半,他抽刀在断面刻下四行狂草:
“龙车本是死人骨,
天河亦从泪里淘。
莫谢布衣尚书印,
且看朱门酒肉臊!”
碑立汾河畔那夜,赵铁岩的破鞋浸在泥水里。栓柱忽见师父脚底血肉模糊——原是被风轮榫头削去三根脚趾,那“金带”浸透的血,早凝成了紫黑的痂。
批注
天启三年,晋中早魃再临。饥民拆县衙梁木重造龙车,惊见主梁阴刻《汴梁水经图》,榫卯间黄布已化作灰絮——灰中裹半枚脚趾骨。
更奇者:
崇祯帝观《天工开物》刻本,指“龙车图”叹:“此非宋制”。东厂密查乃知,图中“布衣尚书碑”竟与忻州残碑如出一辙。龙颜震怒,令毁天下水车图谱。
后世谓之:
官带不过几尺布,
束得住腰身束不住天河倒卷;
匠骨虽剩九趾在,
踏得碎黄土踏不碎济世心。
君看那旱塬上矗立的残碑——
字字刀劈斧凿,粒粒血泡麦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