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药铺门前,那根高高竖起的长杆顶端,刘三像一条被晒干的咸鱼,有气无力地挂着。
日头毒辣,烤得他浑身冒油,嘴唇干裂,连呻吟都变得细不可闻,活脱脱就是后世商场开业挂出来的充气吉祥物,还是漏了气的那种。
杆子底下,却是另一番光景,人声鼎沸,热浪滔天。
抽奖台前挤得水泄不通,每当有人中奖,哪怕只是几文钱的彩头,都会引来一片艳羡的叫好声。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还有那些嗅到商机而凑过来的小商小贩,也都把摊子摆了过来,在这种气氛下,生意出奇的火爆。
西门庆站在铺子门口的阴凉下,一副吊儿郎当的坏笑模样。
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个专门用来装铜钱的大木箱上。
几乎超不过半个时辰,箱子就能冒尖,就会有两个伙计嘿咻嘿咻地抬进去,然后再换了个空箱子出来。
看来,之前网上各种博主所说的认知差,知识变现,果然不是忽悠人的,只是这前提条件有点苛刻啊,不穿越就不太好使。
就在这时,夏典史领着两个衙役,从人群里挤了过来。
他那张胖脸上堆满了笑,隔着老远就拱手作揖,声音洪亮:“恭喜大官人,贺喜大官人!这营生做得恁地红火!”
西门庆与衙门里这些吏员的关系,全靠平日里用钱喂着,早已熟络。
他心中有数,这夏典史绝不是单单来道贺的。
果然,夏典史凑近了,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大官人,张铤那厮孝敬了一大箱子钱财,不知道想要作甚?之后知县相公,就命我将那人领回去。”他指了指挂在半空刘三。
西门庆心头波澜不惊。
他之所以不把刘三直接送官,就是要看看那位李知县的屁股究竟坐在哪一边。这刘三,就是他投出去问路的一块石头。
不过,张铤孝敬一大箱子钱,该不会就为了这个小跟班吧,定是有更大的所求。
他脸上不动声色,微微颔首,反手从袖中摸出一贯钱,随手递了过去,笑道:“些许心意,给嫂嫂买些时兴的头面。”
夏典史一听“嫂嫂”二字,下意识就是一个哆嗦,但再想起自家婆娘那张能辟邪的脸,心头那点惊悸瞬间就烟消云散,变得无比踏实。
他嘿嘿一笑,动作麻利地将钱揣进怀里,坦然得仿佛那就是他应得的俸禄,浑然不顾身后羡艳的土兵和周围百姓的目光。
“那我就代你嫂嫂谢谢大官人了。”夏典史拱了拱手。
西门庆对玳安吩咐道:“把人放下来,交给夏典史。”他又转向夏典史,“等今日收了摊子,我自会去县衙,向相公回禀今日的成果。”
夏典史是个中老手,哪能听不出弦外之音。
西门庆需要知县相公在这个关键问题上给他站台,是支持新人还是支持老人,必须表个态。
他重重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讨好,然后朝两个衙役使了个狠戾的眼色。
那两个衙役会意,先是解开绳子,然后又取那衙门里的大枷锁,将神志恍惚的刘三给铐了起来。
刘三人还没缓过神来,冰冷的刀鞘就抽在了背上。
“敢在大官人这里捣乱,抽死你活该!”
衙役的喝骂声伴随着拳打脚踢,押着腿脚发软、步履踉跄的刘三,粗暴地推开人群,往县衙方向去了。
接着又是敲锣,又是打鼓的,夏典史吆喝着:“敢在西门大官人这里闹事,这就是下场!”
这夏胖子还挺上道的,先不管知县相公什么态度,先帮我把这威名给立起来,那一贯钱扔得不亏……西门庆看着这一幕,心里一阵腹诽。
又过了一个时辰,眼看日头偏西,西门庆让伙计敲响了铜锣。
“诸位乡亲,今日的抽奖,还有最后两刻钟便要结束了!下月初一,咱们还在此地恭候诸位!”
这话如同一瓢凉水泼进了滚油的锅里,人群先是发出一阵遗憾的叹息,随即爆发出更惊人的热情。
那些本在观望、迟疑的人,此刻再也按捺不住,疯了似的往前挤,生怕错过了这最后的机会。
一时间,柜台前的拥挤程度,比方才还要火爆了一倍。
西门庆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后世的饥饿营销,放在哪个时代都不过时。
他满意地转身,踱步走进了账房。
屋子里,算盘的噼啪声密集如雨打芭蕉。四个账房先生额上冒汗,手指翻飞,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
他们身后,一筐筐的铜钱堆成了小山,七八个伙计正埋头苦干,手指被磨得通红,将一枚枚铜钱熟练地串成钱串。
西门庆咬了一口方才后宅送来的肉馒头,随手从旁边的筐里拎起一串刚穿好的钱,掂了掂,数了数。
“八百文一贯……”他微微叹了口气。
名义上的一贯钱,该是一千文的。
可如今这世道,官家收税、民间交易,都默契地用“短陌”,八百文、七百文就算一贯。
这不就是官方带头的缺斤少两,系统性的通货膨胀么。
再想到李知县那理直气壮索要“利钱”的嘴脸,西门庆只觉得嘴里的肉馒头都有些发苦。
想起前世知某乎上看到这样一个高赞问答:如果有机会穿越一次,你想回到哪个时代?答案最多的是宋朝,但千万别是两宋末年。
而我好死不死地穿越到了北宋末年。
他长长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欲哭无泪啊。
然后只得将那口苦涩咽下,目光转向傅铭。
那老主管正抚摸着一筐铜钱,眼角竟有些湿润。
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这般赚钱的营生!今日半天的进账,抵得上生药铺过去一整年的净利。
他偷偷看了一眼西门庆,心中五味杂陈。
原以为老东家传下的家业要在这位少东家手里败落,自己这把老骨头都得另寻出路,谁曾想,少东家这手段,简直堪比点石成金,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东家!”为首的账房先生颤巍巍地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算……算清了!总计……一千零五十三贯!”
屋内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唏嘘之声。
饶是西门庆早有预估,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半天功夫,就赚了后世近百万!
这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阳谷县,要是把这模式复制到整个东平府,乃至全天下……他心头一阵火热,脸色也开始涨红。
但他很快便将这股冲动强压了下去。
他与心里的魔鬼角力了数息,最终,理智占了上风。脸色逐渐恢复了平静,对傅铭下令:“老傅,刨去成本,点出六成净利装箱。”
说完,他转身就往外走,像是生怕自己多待一秒就会反悔,出门时还下意识地捂了捂胸口。
肉痛,太痛了!
傅铭先是一怔,随即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西门庆的用意。
这钱,来得太快,太烫手!
若是自家全吞下,那不是福,是催命的符!
想通此节,他望向西门庆背影的眼神,已满是敬畏与叹服。
这位大官人,不仅有新奇的手段,更是能大智慧……不对,是有着远超常人的清醒和格局!
“快!你们几个按东家说的办!”傅铭高声吩咐着,声音里充满了干劲,他知道,自己的后半生有着落了。
很快,三大口沉甸甸的木箱被抬上了骡车。
西门庆亲自带队,领着六个精壮的伙计,在渐浓的暮色中,朝着县衙的方向行去。
骡车吱吱呀呀,车轮在青石板路上压出沉重的印记。
三大箱铜钱,压得车辕都有些下沉。西门庆跟在车旁,心里那股子割肉般的疼劲儿还没完全过去。
刚拐过街角,离县衙不远,迎面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只见一队差役簇拥着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身影,正兴冲冲地赶路,为首那人,正是那个老登吴兴。
“岳父大人,怎地这般行色匆匆?可是有甚公干?”西门庆隔着老远便扬声问道。
吴兴一见是西门庆,脸上顿时笑成了一朵菊花,他先对身后的差役们挥了挥手:“你们先去,本官随后就到!”然后驱马过来。
他先是绕着骡车转了一圈,看着那三口大箱子,啧啧称奇,随即冲西门庆竖起一根大拇指,嗓门洪亮:“好贤婿,看来老夫之前的担心是多余的。你这手段,老夫是真心服了!端得厉害!”
夸赞过后,他压低身子凑到西门庆耳旁,低声道:“那刘三前脚刚到县衙,被知县相公亲自提审,二话不说,直接上了全套的大刑!那厮就是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一通酷刑下来,哭爹喊娘,把张铤那些腌臜事全给抖落出来了!嘿,桩桩件件,都够张铤那厮掉十回头颅了!”
西门庆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心里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他瞳孔骤然收缩,脱口而出:“甚么?他这是要……走狗烹?!”
吴兴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西门庆的肩膀,便什么也没再说,拨马追赶队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