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心中暗自庆幸,当初不惜人力,也要上马了这份大宋版的防伪码,是多么英明的决定。
其实也简单,就是九个阿拉伯数字,前三个是号码段的标识,方便伙计快速定位,后面六个数字之间,则隐藏着特定的加减乘除关系,只要错了一个数字,就无法通过验证。
这在后世,不过是最简陋的防伪技术,但在这个时代的宋朝,足以让绝大多数人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除了打下手的傅铭,所有伙计都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但他们可以通过签字上的数字,在册子上找到对应的记录,记录上标识着奖品为何,然后勾选掉即可。
这样既可以保障签字的真假,又防止有人涂改奖品,还能确保一份签子只能用一次。
台下的人群中,一部分人将信将疑。
毕竟,刚刚确实有不少人实实在在地中了彩头,那喜气洋洋的模样不似作伪。但也有一些人,天生就喜欢质疑一切,此刻更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张铤见状,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悄悄附耳对身旁心腹说了几句话,示意他继续煽风点火,逼西门庆多透露一些这独特的验契之法,然后他就悄悄地脱离了人群。
心腹等自家大哥走远,才壮着胆子高声质问道:“西门大官人!你说这签子是假的,便是假的?凭的甚么?还不是全凭你一张嘴!谁知你那记号是不是糊弄人的把戏!”
西门庆闻声望去,这人穿着与刚刚那几个要冲上台的壮汉一个打扮,心里便猜到了七八分,冷哼道:“这法门的玄妙我自不会解释,信的人就来摇签凭手气领彩头,不信人随便!”
然后,转身对着伙计说道:“来人,把这厮吊起来,等着衙门来取人。”
西门庆坐回为他特意准备的太师椅,翘起二郎腿饶有兴趣地看着被绑起壮汉,那人如同被升起了的旗子,缓缓上升,嘴巴被堵上一块抹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哀嚎声。
端起身旁茶几上的壶茶,他就这般优哉悠哉啜饮起来。
人群先是安静,彼此互视,直到再次有人上台,才陆陆续续地,人又开始多了起来,渐渐地气氛再度热烈了起来。
西门庆古井无波脸上,内心则是翻起来惊涛骇浪。
刚刚的自己是真的暴虐,用这种强横的方式,强行镇住了场子。
当时他脑海里浮现的是上一世自己的处境,信奉“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忍风平浪静”的鸡汤哲学,结果是生存空间越发的小了。
那一世觉得教员有句话说得很对:“打的一拳出,免得百拳来!”
可那一世的自己总是瞻前顾后。
这一次,他发现真的这么做了,竟是这般的爽利。
那几个想要闹事的汉子,在西门庆那悠然自得的姿态下,久久不敢进一步闹事。
又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方才那点风波,已经被陆续有人中奖的事实,一点点地给冲淡了。
直到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嗓音,如同旱雷般炸响在众人耳边:“中了!俺中了!俺中了头彩啊——!”
这声嘶力竭的呼喊,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老汉,正抱着一个瘦小的男童,涕泪横流,嚎啕大哭。
那男童约莫四五岁的光景,面黄肌瘦,一双大眼睛却黑亮有神,此刻正伸出枯瘦的小手,有些茫然地替爷爷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口中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爷……不哭……牛……大牛……”
这老汉名叫孙季,靠家里十几亩薄田度日,日子过得紧巴巴。先前他已在台下张望了许久,看着那琳琅满目的奖品,尤其是那头膘肥体壮的黄牛,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可他兜里总共就那么几文钱,那是他一天的口粮,实在舍不得拿出来博那虚无缥缈的运气。
直到先前那个老汉幸运地中了一把镰刀,他才咬咬牙,跑回家把最疼爱的小孙子抱了过来,想着借借孙儿的运气。
他将那两枚被汗手攥得发烫的铜钱递给伙计,让小孙子摇晃签筒,直到摇出了一根签子。
当那红纸撕开,露出签上画着的简陋却清晰的牛头图案时,孙季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随即一股巨大的狂喜如同山洪暴发般席卷了他全身!
一头牛啊!那可是一头活生生的耕牛!有了它,家里的几亩薄田就能好生伺候,往后的日子,可就真真有了盼头了!
“大……大官人……”孙季抱着孙子,踉踉跄跄地冲到兑奖处,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指着手中的签,又指着那头系着大红花的黄牛,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负责兑奖的伙计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头奖惊了一下,但很快便镇定下来,接过竹签,仔细核对着上面的符号和编号,又翻开兑奖名册,一一比对。确认无误后,伙计深吸一口气,提高了嗓门,高声唱喏:“孙家阿公,摇中头彩——上等耕牛一头!”
随着伙计的唱喏,早已待命的两个伙计,一人牵着牛鼻绳,一人在后轻推,将那头头戴大红花的黄牛牵到了孙季面前。
孙季伸出手,想要去摸摸那黄牛油光水滑的皮毛,手却抖得厉害,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他突然转身,“噗通”一声跪倒在西门庆面前,一边磕头一边语无伦次地喊道:“多谢大官人!西门大官人是活菩萨啊!大官人你老人家长命百岁,多子多福……”那混浊的眼泪和着鼻涕,糊了满脸。
西门庆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双手将他扶起,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老丈快快请起,是你家小郎君手气好,往后日子定然越过越红火。”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人的耳中。
“老丈贵姓?”西门庆问道。
“小老儿……小老儿贱名孙季……”他依旧激动难平,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
西门庆点了点头,转身从伙计手中接过那个铁皮大喇叭,清了清嗓子,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朗声道:“各位父老乡亲,今日孙季老丈鸿运当头,喜中头彩耕牛一头!这是天大的喜事!”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羡慕的惊呼和议论声。
西门庆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声音也带上了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我西门庆把话放这里!这头牛,是孙老丈凭运气赢来的,哪个天杀的敢打这头牛的主意,动了歪心思,便是与我西门庆为敌!不死不休!”
他这话一出,台下顿时鸦雀无声。
众人看着台上那个身形挺拔,面带煞气的西门大官人,心中都是一凛。平日里只听说他风流好色,欺男霸女,却不想今日竟有这般担当!
孙季闻言,更是感激涕零,他刚刚光顾着高兴,却忘了“怀璧其罪”的道理。
这年头,穷人乍富,往往招来的是祸事。如今有了西门庆这番话,无疑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又要下跪,却被西门庆一把拉住。
“老丈,快带着牛和孙儿家去吧,让一家老小都欢喜欢喜!”西门庆笑着说道,又对傅铭使了个眼色。
傅铭心领神会,立刻招呼了几个机灵的伙计,又叫上先前预备好的锣鼓队,高声道:“恭贺孙老丈喜中头彩!”
孙季呜咽着点了点头,将小孙儿小心翼翼地抱上牛背,自己则牵着牛绳,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西门庆,眼中充满了感激。在一片震天的锣鼓声和无数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孙季带着他的大黄牛,在伙计们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人群望着孙季远去的背影,再看看台上的西门庆,人们眼神复杂。
先前那壮汉闹事带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情绪。
这个素来只知偷鸡摸狗的奸夫竟有这般作为,此刻怕是许多人觉得,自家婆娘都守不住,还是男人自家没本事,怪不得西门大官人呦。
人群中,终于有人大着胆子,指着那个被五花大绑、吊在半空的壮汉,高声喊道:“大官人,俺认得他!这人是城西万利赌坊的打手刘三!”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像炸开了锅!“刘三?”“万利坊的人?”“果然是他们在这里闹事?”各种议论声此起彼伏。
只是西门庆并未在人群中搜寻到张铤那张狰狞的脸。
与西门庆所料相同,敢在阳谷县跟他角力的土豪没几个。
只是他不知道这是李达天那个老狐狸的授意,还是张铤他自己的行为。
更不知道,自己露出这一手后,那李达天会不会起别的念头。
一想到那个贪得无厌的狗官,西门庆便是一阵牙疼。
…………
县衙后堂,一个铜制的小香炉内,正散发着阵阵檀香。
张铤坐于与李知县下首,身侧还放着几个大木箱子。
“……事情便是如此。”张铤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将西门庆那套令人眼花缭乱的营生手段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尤其说到那独特的验契之法时,他眼中迸射出难掩的贪婪光芒,“大官人的法子,实在是闻所未闻。”
李知县听完后,眼皮一抬,目光落在张铤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上,半晌,才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这西门庆,倒是有些本事!”
这赞叹听在张铤耳中,却让他心头一紧。
他连忙堆起谄媚的笑容:“相公说的是!此法端的厉害,小人那份祖业,却也实在不忍丢弃,还想继续营生。若蒙相公恩准,每月除给衙门的利钱,再单独奉上两百贯钱,孝敬相公。”
他顿了顿,搓着手,图穷匕见:“只是……还求相公使些手段,将那验契的法子,一并取来。”
张铤说得理直气壮,毫无愧色。
他与李知县多年来早已穿一条裤子,不知联手做过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彼此的底细都烂在肚子里,自然有恃无恐。
李知县听罢,眼睛微微眯起,瞥了眼张铤身侧的木箱,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神态自若地调侃道:“你这张脸皮,是愈发厚实了。”
“脸皮才值几个铜钱?”张铤嘿嘿一笑,脸上的横肉挤作一团,毫不掩饰自己的无耻,“只要能为相公分忧,小人这张脸,不要也罢!”
说着,他话锋一转,指了指身侧的木箱,言道:“我这张脸自然算不得什么,却也让相公为了这事有些为难,自是小人的不是,因此又备了一千贯算是赔礼。”
李知县面色不变,打趣道:“看来你张家的家底,当真是厚实得紧呐。”
张铤一脸苦相地摇着头说道:“这已是小人一家老小的棺材本了,为了不让相公为难,也只好都拿出来了。”
李知县笑而不语,但那表情算是默许了张铤的请求。
张铤见状大喜,又道:“还有一件小事,我有个叫刘三的伙计,本是教他去探个虚实,不想竟被那西门庆给扣下了。还请相公高抬贵手,说句话,让他把人放了则个。改日,小人做东,请大官人吃酒赔罪。”
李知县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不经意地问道:“哦,一个下人,竟让你这般上心?”
“跟了小人多年,总不好撒手不管不是?”
“呵,”李知县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讥讽道,“怪不得你手下那些人,一个个都肯为你卖命。”
他放下茶盏,扬声唤来门外的夏典史,吩咐道:“去西门庆那里走一趟,就说县里要提审刘三,让他把人交出来。”
夏典史躬身拱手,应了声“是”,眼角的余光却极快地瞟了一眼张铤及其身侧的木箱。
退出后堂后,点了几名亲近的差役便直奔西门庆那里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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