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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书房大门的一刹那,吴月娘有些恍惚。

不对啊,吴月娘揉了揉眼睛,又退出一步,看了看屋门上挂的匾额“观澜书屋”。

地方对,人也对,但事儿不对。

正常情况下,官人该是双脚搭在书桌上,一只手放在裤裆里的,一只手捧着春宫图,学着文人的样子摇头晃脑,一副享受陶醉地样子才对啊。

此刻,官人伏在案前,一手按着一本摊开的册子,一手执着一根鹅毛,眉头紧蹙,眼神专注,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一行人的到来。

那张英俊的侧脸线条分明,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与不羁的嘴角此刻紧抿着,竟透出几分……几分读书相公特有的气质。

她甚至一瞬间忘了自己是怒气冲冲地来兴师问罪的。

跟在后面的吴兴和孙雪娥也探头探脑地望进来,同样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吴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孙雪娥更是大气不敢出,只是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书房内与平日里判若两人的大官人。

西门庆正沉浸在自己的活动策划案里,冷不丁被门口的动静打断,思路瞬间凝滞,心中颇为不爽。

他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正要发作,见是吴月娘、吴兴和孙雪娥三人站在门口,一个个跟见了鬼似的看着自己。

眉头先是一蹙,随即那股子专注劲儿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又是那副熟悉的,带着几分痞气与玩世不恭的笑容:“有事?”

吴月娘站在那里,一时间竟有些失神,先前准备好的一肚子话,此刻倒不知从何说起了。

她捅了捅身旁的孙雪娥,眼神示意:你先开口。

孙雪娥接收到吴月娘目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脸上露出一副比吃了黄连还苦的表情,活像便秘了十天半月。

吴月娘见她这不争气的样子,柳眉一竖,狠狠瞪了她一眼,指了指对方身上的衣服,那眼神仿佛在说:不开口就不给你做新衣服!

孙雪娥被瞪得脖子一缩,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细若蚊蝇:

“大…大官人…嗯……嗯……”她这话问得小心翼翼,“忙了这半日……想是饿了罢?奴…奴去厨房与大官人备些吃食?”

孙雪娥这话刚一出口,西门庆的肚子十分应景地“咕噜噜”叫唤起来,声音不大,在这安静的书房里却格外清晰。

西门庆抬手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先前高度集中都不觉得过去了这么久,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对孙雪娥说道:“确实有些饿了,下碗面罢,多放些肉臊浇头,再切两颗爽口的青菜进去。”

“哎,奴这就去!”孙雪娥闻言,如蒙大赦,连忙应了一声,提起裙摆,几乎是逃也似的飞快奔向伙房。

吴月娘看着孙雪娥那仓皇逃窜的背影,没好气地又瞪了她一眼。

她嘴唇翕动了几下,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最终却只化作两行清泪,无声滑落。泪珠滚烫,滴在衣襟上,迅速洇湿一小块。

“官人……”她声音发颤,带着浓浓的鼻音,“那赌坊……非开不可吗?”

西门庆双手揉着酸胀的脑袋,上一世最见不得女人哭,这一世家里女人又这么多,这种事日后怕是要少不了了。

但他还是很笃定地说道:“不然呢?你怕我把这家当全折进去?”

吴月娘娇躯一颤,面色霎时苍白如纸,眼神黯淡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泪意,声音却依旧带着哭腔,那是她最后的坚持:“既如此……奴家只求官人……莫要作那害人性命、逼良为娼的勾当!若官人应允,奴家……便绝不多言语。”

西门庆想了想自己的计划,该算是对社会大有裨益,笑道:“好,我应你,绝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兴许还是一桩大善事呢。”

吴月娘闻言,万万没想到西门庆会这般回答,一时语塞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只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把善事和赌坊二者结合起来。

看着西门庆眼中不似敷衍地应承,深深地看了眼西门庆,行了个万福,转身便回去了。

吴兴在一旁看得真切,长长叹了口气。

该说的都说了,女婿主意已定,多说无益,他狠狠地甩了甩袖子,自嘲道:“罢了,罢了,我瞎操个什么心!”言罢,摇着头走了。

书房内,西门庆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自己的计划安排,眉头又皱成了一大疙瘩。

事情有点多啊,而且大部分事情都无法假手他人去做。

西门庆哀叹了一声,想起今晚翻牌儿这事情,只得往后拖一拖了。

此刻,肚子“咕噜咕噜”又响了起来。

…………

往宅子外走的路上,吴兴长吁短叹,来到大门口,他摆了摆手,示意哭哭啼啼的女儿不必再送。

出了大门,吴兴回头望一眼这七进大宅院,心中五味杂陈。

“败家玩意儿!真是个败家玩意儿!早知今日,还不如昨个儿真被那武松一拳打死了干净!至少,至少这家业……这家业也不至于落到李达天手里,白白便宜了外人!”

他越想越气,接过仆人递来的马缰,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策马往自家方向去了。

吴月娘目送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中亦是一片茫然。

她默默转身,脚步沉重地回了自己的卧房。

房内一如既往的清净,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萦绕鼻尖。

她径直走到佛龛前,熟练地从一旁取过三支细香,就着长明灯的火苗点燃。

青烟袅袅升起,带着她满腹的愁思与祈愿。

她轻轻拉出平日里礼佛用的蒲团,端正地跪了下去,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开始虔诚地叩首。

“信女吴氏月娘,叩请我佛慈悲……”她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微却字字清晰,“求佛祖保佑,让我家官人……西门庆,能早日回头,莫要再做那等……那等糊涂事,莫要行差踏错,做出伤天害理的勾当。若是官人能悬崖勒马,重归正途,信女愿日日焚香祷告,月月供奉香油,为永福寺的佛祖重塑金身……”她一遍遍地许着愿。

也不知磕了多少个头,许了多少遍愿,吴月娘只觉得额头都有些发麻。

恍惚间,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方才在书房里,西门庆伏案疾书的模样。

眉头微蹙,眼神专注,握着鹅毛的手腕稳定有力,一笔一划,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认真与……魅力?

紧接着,一个更大的疑惑如同惊雷般在她脑中炸开:“不对啊!官人……官人他何时能识文断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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