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一早。
阳谷县的大街小巷,左近村舍一群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扯着嗓子四处嚷嚷: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西门大官人午时在生药铺门口发钱喽!”
起初,信的人不多,毕竟这年头,谁会傻到当街撒钱?只是被好奇心驱使,纷纷朝着生药铺的方向涌去。一时间,生药铺门口人头攒动。
人群中,张铤也挤在里面,他眯着三角眼,打量着眼前这阵仗。
对于西门庆这手笔,他倒不觉得有多奇怪,开业嘛,不过是搞点噱头聚拢人气的小伎俩罢了。
让众人吃惊的是,生药铺外面搭起了一个足有四尺高的木台。
台子正中央,赫然卧着一头膘肥体壮的耕牛,牛角上还扎着俗气的大红花,正悠哉悠哉地反刍着,时不时甩甩尾巴,赶走几只苍蝇。
耕牛旁边,堆放着各式各样的铁制农具,犁耙锄镰等一应俱全,都无一例外地同样扎着大红花,红得刺眼。
这下,围观的百姓们可就真看不懂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人按捺不住,扯着嗓子大喊:“西门大官人!甚时候发钱啊?”
傅铭站在高台上,抱拳朗声道:“各位父老乡亲,各位高邻!东家说了,午时准时开始!大家伙稍安勿躁则个!”他这话一出,台下更是骚动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高台上,搞不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午时将至,西门庆在一片喧哗声中,不紧不慢地走上了高台。
他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簇新的宝蓝色暗纹杭绸直裰,腰间系着一根碧玉带,越发衬得他身形挺拔,面如冠玉。
手里拎着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什,酷似放大的牵牛花。
这玩意儿一亮相,台下本就因好奇心爆棚而有些骚动的人群,更是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想要看个究竟。
西门庆深吸一口气,将那简单版的铁皮喇叭举到嘴边,清了清嗓子,运足丹田气,沉声喝道:“各位高邻——“
声音如同洪钟,嗡地一下盖过了周遭所有的嘈杂。
瞬间,台下所有的目光尽数聚焦在台子上那个身形挺拔的西门大官人身上。
西门庆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锐利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头。
他顿了顿,待那声音的余韵在空气中稍稍散去,这才朗声道:
“我西门庆,承蒙各位街坊看得起,今日在此略备薄礼回馈诸位。
只是这人多礼少,若说人人有份,我西门庆便是散尽家财也发不起。
各位瞧瞧我身后这些物件。”
他伸手指了指身后堆放的各色奖品,从布匹、米面到农具、耕牛,琳琅满目,
“你们说,这彩头,我该发给谁,不该发给谁才算公道?”
台下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都有些发懵。
这话倒是实在,可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西门庆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抛出核心玩法:“所以,我西门庆思来想去,索性咱们就来摇签!谁的运气好,摇中了,这彩头便归谁!”
“摇签?”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这玩意儿可不陌生,逢年过节去庙里拜菩萨、求道尊,哪个不曾摇过几根签,听解签先生说几句吉凶祸福?
只是,这摇签赠彩头这种好事,还是头一遭听说。
西门庆也不多言,从旁边伙计早已准备好的签筒里“哗啦啦”摇晃几下,掉出一根竹签,高高举起,向众人展示。
那竹签一指长,顶端裹着一小块红纸,神秘兮兮。
“各位看清了!”他扬声道,“玩法很简单!只需两文钱,换取一次摇签的机会!摇中什么,便得什么!童叟无欺,绝不作假!”
西门庆将那竹签上的红纸撕开,露出里面用墨笔画着的图案,他看一眼,随即再次展示给众人:
“各位瞧真切了!这签上画着什么,或者写着什么字,便代表你中了什么彩!譬如我手中这根,”他将竹签凑近了些,让前排的人能看清,“上面写着‘五十文’三个字!意思便是,摇出这根签,便可凭签到那边兑换五十文铜钱!”
他指向那几个负责兑奖的伙计,伙计们也适时地将一串铜钱“哗啦”一声堆在桌上,那黄澄澄的颜色在阳光下格外诱人。
“拿着签子,去那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立等可取!”西门庆的声音带着一股蛊惑的力量。
这一下,台下的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我的乖乖!两文钱博五十文?这……这是真的假的?”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使劲揉了揉眼睛,满脸的不敢置信。
“西门大官人这是……散财童子下凡了?”也有老成持重些的,心中疑虑未消,但语气中已然带上了几分期盼。
议论声、惊叹声、质疑声交织在一起,嗡嗡作响,现场顿时变得嘈杂无比。不少人已经开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眼神在西门庆和那兑奖台之间来回逡巡。
张铤则是若有所思,他隐隐地摸到了西门庆这玩法的一点轮廓。
西门庆再次举起那铁皮喇叭,声若雷霆:“肃静!肃静!各位稍安勿躁,且听我把话说完!”
那放大的声音又再次将鼎沸的人声压了下去,众人再次目光灼灼地盯着西门庆。
西门庆不疾不徐地指向台子中央,一一指向那些崭新的农具,声音愈发高亢:
“这个!‘济州犁’!诸位庄稼把式都识货,这可是顶顶好的家伙!俗话说得好:济州犁,铁淬九,翻土如泥不卡喉!木是槐,刃是钢,十年只用磨三趟!这样一把好犁,市面上少说也要八百文!”
“这个!‘铁齿耙’!三百文!”
“这个!上好的铁锄!一百二十文!”
“还有这个!锋利无比的‘邓州镰刀’!一百五十文!”
西门庆每介绍一样,台下便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吞咽口水之声。那些平日里土里刨食的庄户人家,看着这些闪着寒光的家伙事,眼睛都红了!
紧接着,西门庆又走到那头被红绸花装饰了一番,显得格外精神的黄牛,语气中带着一丝炫耀:“各位请看!这头壮年黄牛,膘肥体壮,值多少钱?我告诉诸位,足足八贯钱!这是今个的头奖,就看谁福星高照,谁就能把他牵走!”
“轰!”人群中仿佛被投下了一枚炸雷!八贯钱的黄牛!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几十文的小钱,固然吸引人,但哪里比得上这些实实在在的物什来得震撼?
一件称手的农具,意味着能省下多少力气,能多打多少粮食,能让一家老小的日子过得舒坦几分!若是有幸中得那头黄牛……乖乖,那简直是祖坟冒青烟,一步登天,往后的日子可就真真有了盼头!
况且,如那“济州犁”、“邓州镰刀”,平日里便是有钱,也未必能轻易买到,那都是官府或者大户人家才能弄到的好东西!
此刻,台下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先前的疑惑、观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与贪婪。一道道火辣辣目光,如同饿狼见到了肥肉,死死地钉在台上的那些奖品上,尤其是那头黄牛,仿佛已经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
黄牛似乎也感受到这股灼人的视线,有些不安地刨着蹄子,扬起脖子,“哞哞——”地叫了两声,声音洪亮,却更像是为主人的这场“大戏”添了一把火。
尽管西门庆把气氛烘托到了极致,台下众人依旧是雷声大雨点小,一个个伸长了脖子,交头接耳,嗡嗡的议论声如同夏日里的蚊蝇,却没一个敢先上来吃螃蟹。
毕竟,两文钱虽少,也就一个炊饼的钱,少吃一个就省出来了。
可万一这是个套儿,当众被人嘲笑是个傻子,那可就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这时候,脸面比那两文钱可金贵多了。
西门庆见状,再次举起那铁皮喇叭,想起脑中那萦绕不散的魔音,他要给此时大宋人洗洗脑:“两文钱,两文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搏一搏,草鸡也能变凤凰!”
这极具煽动性话语,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人群中终于起了一丝涟漪。
一个穿着打了好几块补丁的褐布短衫,头发花白的老汉,在人群中踌躇了半晌,终于一咬牙,分开众人,颤巍巍地蹬上了高台。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面黄肌瘦,却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此刻正好奇地打量着台上的一切,手脚并用地攀了上来。
老汉站定后,搓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有些局促不安地看着西门庆,带着几分试探问道:“大官人……这……这可是当真?莫不是诓骗我等小老儿?”他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显然是紧张到了极点。
西门庆脸上堆起和煦笑容,如春风拂面,声音也温和了几分:“老丈放心,我西门庆以我西门家生药铺五十年的声誉作保,绝无半句虚言!“
西门庆的名声在阳谷县怕是早就臭大街了,不过这生药铺的名声是从前身老爹手里传下来,实打实经营了半个世纪,口碑那是杠杠的。
即便按照原著剧情,就是西门庆挂了,这铺子照样屹立不倒。
老汉听了这话,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脸上紧张神色稍缓。
他需要的,无非就是一个答复而矣,一个能让他心安理得掏出那两文钱的理由。
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打了结的布袋,解开,小心翼翼地数出两枚磨得有些发亮的铜钱,恭恭敬敬地递给西门庆。
西门庆接过铜钱,随手丢给身后的伙计,然后将一个粗竹筒递到老汉面前,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老汉深吸一口气,郑重地接过竹筒,那神情,仿佛接过的不是竹筒,而是改变命运的法器。
他先是将竹筒递给身旁的小孙儿,让他抱好,然后自己则退后一步,整理了一下衣衫,面朝东方,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拜了拜天,又拜了拜地,最后才转向那堆奖品,目光在耕牛身上停留了片刻,狠狠地咽了口唾沫,眼神中充满了渴望。
拜完了各路神仙,老汉这才从孙儿手中接过竹筒,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使出浑身的力气开始摇晃。
竹筒里的竹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如同催动命运的鼓点,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