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嵬驿的血腥尘埃尚未落定,空气中依旧弥漫着肃杀与劫后余生的诡异气氛。
玄宗皇帝的诏书如同强心剂,暂时稳住了濒临崩溃的六军。陈玄礼亲自持诏,当众宣布杨国忠及其党羽(包括已死的魏方进及长安城未及逃走的数名核心)通敌叛国十恶不赦之罪,家产尽数抄没,其首级将传示四方!同时宣布,抵达蜀中后,将动用行宫府库,厚赏三军,抚恤死伤!士兵们听到“厚赏”、“抚恤”等实实在在的承诺,加上杨国忠伏诛的泄愤,以及陈玄礼的弹压,沸腾的怒火终于被暂时压制下去,营地渐渐恢复了秩序——一种疲惫、麻木、充满猜忌的秩序。
驿站内,杨贵妃如同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牡丹,虽侥幸未折,却已惊魂失魄。她被严密保护在皇帝身边,脸色苍白如纸,看向李珍的目光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与更深的不安。玄宗则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看向李珍的眼神复杂难明,有感激,有依赖,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这个平日里不起眼的侄儿,今日展现出的胆魄、急智和……对军心的把控力,让他心惊。
李珍回到岐王府残部所在的坡地营地,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站立不稳。强行介入兵变、以命相搏的惊险,耗费了他巨大的心神。陈武和阿吉立刻扶住他,眼神中充满了敬佩与担忧。王妃崔氏快步上前,递上一碗清水,看着他苍白憔悴却眼神依旧锐利的面容,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王爷……辛苦了。”她此刻彻底明白了丈夫过往所有的伪装与布局,心中震撼无以复加,那份被欺骗的怨怼早已被劫难中的相守和此刻的敬佩所取代。
然而,短暂的喘息很快被更大的风暴打破。
次日清晨,一个惊人的消息如同野火般在营地蔓延:**太子李亨,未随大队前往蜀中,而是率领部分心腹禁军及两千自愿跟随的精锐士卒,脱离大队,向北疾驰而去!目标——朔方军驻地灵武!**
“太子北奔灵武!”陈武带来的消息让李珍瞬间清醒,“据说,是建宁王李倓(太子第三子)、广平王李俶(太子长子,即后来的唐代宗)以及宦官李辅国极力劝说,言朔方兵精粮足,郭子仪、李光弼乃国之柱石,正宜北上号召天下兵马,收复两京,重整河山!”
历史的惯性,终究难以彻底扭转!李亨选择了那条通往皇位的道路——北上灵武,另立中枢,遥尊玄宗为太上皇!
整个队伍瞬间人心浮动!太子此举,无异于宣告对逃亡蜀中路线的不满和对自身政治前途的决断!许多官员、将领,尤其是年轻气盛、渴望建功立业者,心思立刻活络起来。是继续跟随“失势”的老皇帝躲入蜀中苟安,还是追随年轻的太子北上抗敌,搏一个从龙之功?巨大的抉择摆在了每个人面前。
玄宗闻讯,又惊又怒,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带走了一部分精锐和人心。高力士忧心忡忡,皇帝权威遭受重创,前路更加晦暗。
就在这人心惶惶、队伍即将再次分裂之际,李珍召集了仅存的班底:陈武(伤势稍稳)、阿吉、王妃崔氏,以及几名忠诚可靠的低阶军官。
“诸位,”李珍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清晰,“太子北奔灵武,欲图大业。此乃天家之事,我等臣子,本不该置喙。然,吾等前路何在?是继续西行入蜀,还是……另寻他途?”
众人沉默。陈武眼中闪过一丝不甘:“王爷,蜀中虽安,却偏居一隅!太子北上抗敌,方是男儿所为!我等……何不追随太子?”他毕竟是军人,渴望战场。
阿吉则看向李珍,无条件信任:“王爷去哪,小人就去哪!”
崔氏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李珍,目光沉静,表明了她的态度——无论他去哪里,她都将追随。
李珍缓缓摇头,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南方:“灵武虽近,朔方虽强,但非我等根基。北方面临叛军主力,郭、李二帅虽忠勇,然朝廷猜忌、藩镇掣肘、粮草转运艰难,前路必是尸山血海,步步荆棘!且太子身边,李辅国等辈渐掌权柄,我等贸然投奔,寄人篱下,恐难有作为,反受制肘!”
他站起身,走到简易的地图前(张翰留下的复制品),手指重重地点在江淮区域:“而此地!江南!乃我大唐财赋根本,漕运命脉!叛军虽凶,然其主力被朔方、河东、以及关中残军牵制于北方!南方叛军兵力分散,根基不稳!更重要的是——”
李珍眼中爆发出锐利的光芒,那是多年布局终于迎来落子的决断:“我们早有根基!扬州‘广源米行’、瓜洲仓、太湖坞!蜀中‘锦云庄’、浣花别业!柳成、吴启才!我们的船队!我们的据点!我们的钱粮!还有……无数因战乱流离失所、渴望安定的百姓和溃散的忠勇将士!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力量源泉!在江淮,我们不是寄人篱下的客将,我们可以竖起‘岐王’大纛,招募义军,收拢流亡,保境安民,切断叛军漕运命脉,成为插在叛军背后的一柄利剑!进可协攻中原,退可保有江南半壁,徐图恢复!”
这一番话,如同惊雷在众人心中炸响!陈武眼中的不甘瞬间被点燃的火焰取代!他明白了李珍的宏图!阿吉兴奋地攥紧了拳头。崔氏看着地图上李珍所指的江南,又看看丈夫坚毅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她的夫君,志在千里!
“王爷!末将明白了!南下!末将誓死追随!”陈武单膝跪地,声音斩钉截铁。
“誓死追随王爷!”众人齐声应和。
“好!”李珍扶起陈武,“但此刻脱离大队,需有名分!否则形同叛逆,寸步难行!”
他目光闪烁,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成型。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空白的黄麻纸(王府秘藏,仿官用),提笔蘸墨,手腕沉稳,笔走龙蛇:
**“制曰:**
**朕惊闻范阳逆胡作乱,两京沦陷,痛心疾首!值此危难之际,特命嗣岐王李珍,持此诏令,开府仪同三司,总制江淮诸军事,兼领山南东道采访处置等使!便宜行事,招募义勇,保境安民,断贼粮道,相机策应王师!所至之处,如朕亲临!**
**望尔不负朕望,克复艰难,重振河山!**
**天宝十四载十二月庚子于马嵬行在”**
字迹模仿玄宗手书(李珍多年观察揣摩),玉玺则用一块王府珍藏的上好鸡血石,由陈武以高超的刀工,连夜赶制出“皇帝行宝”的印文轮廓,再小心地蘸上朱砂印泥盖上!虽非真品,但在仓惶混乱之际,足以以假乱真!
“此乃‘密诏’!”李珍将墨迹未干的“诏书”小心卷起,用丝带系好,神色郑重,“对外只言陛下密授机宜,令本王南下筹粮、安抚流民、策应朔方!具体职权,含糊其辞即可!待我们抵达江淮,站稳脚跟,木已成舟,朝廷也只能追认!”
“王爷英明!”陈武等人心领神会。
“立刻准备!”李珍下令,“舍弃所有不必要的辎重!只带武器、伤药、少量金银和这‘诏书’!伤员……能走的带走,重伤的,留足银钱药物,托付给可靠驿卒或农户。陈武,你伤势未愈,骑马恐难支撑长途奔袭……”
“王爷放心!”陈武猛地挺直腰背,尽管牵动伤口让他嘴角抽搐,“末将就是爬,也要爬到江淮!这点伤,死不了!”他的眼中燃烧着对新战场、新使命的渴望。
“好!”李珍不再多言,目光转向崔氏,“王妃……”
“王爷不必多言,”崔氏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坚定而温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妾身是岐王妃,王爷的战场在哪里,妾身就在哪里。纵是刀山火海,亦无惧。”她的话语平静,却带着磐石般的决心。经历了长安巷战的血火和马嵬驿的惊魂,她已彻底与李珍的命运绑在一起。
李珍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用力握了握崔氏的手:“好!那我们……就南下!”
当日下午,就在玄宗车驾准备再次启程,继续西行入蜀的混乱时刻,一支小小的队伍悄然脱离了庞大的逃亡洪流。
李珍一马当先,身着便于行动的戎装,腰佩灌钢横刀,怀中揣着那份决定命运的“密诏”。陈武咬牙坚持骑在马上,脸色苍白却眼神锐利。阿吉等十余名精锐护卫环绕左右。王妃崔氏乘坐一辆轻便的马车,由两名健妇驾驭。这支队伍毫不起眼,混杂在无数选择不同方向的散兵游勇和难民之中,毫不起眼。
他们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象征着旧日权威、正缓缓驶向蜀道的皇帝车驾,也没有追随太子北上的烟尘。李珍勒马驻足,最后望了一眼北方(灵武方向)和西方(蜀道方向),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片澄澈的决然。
他猛地一夹马腹,手中马鞭指向东南方——那是通往荆襄、通往江淮、通往他亲手埋下种子的希望之地的方向!
“走!南下!”
马蹄踏起烟尘,这支承载着李珍全部野望与未来的小小队伍,如同离弦之箭,决绝地脱离了历史的旧轨,义无反顾地冲向了烽火连天、却也孕育着无限可能的南方大地!
灵武的皇权之争,蜀道的偏安一隅,皆非他心之所向。
他的战场,在江淮的烟波浩渺之间!他的大旗,将在东南的烽火中猎猎升起!